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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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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著名的《登幽州台歌》,作者陈子昂。
  二十一岁这年,陈子昂出蜀道、过三峡,抵达京师长安,并在第二年应科举试,然而名落孙山。
  陈同学出身川蜀富户,因家境殷实,就免不了沾染些“富二代”子弟的陋习--任性使气、射猎博彩,还经常打架斗殴,就是不好好学习。直到十八岁,“不良少年”陈子昂才突然觉悟,入乡校“折节读书”,开启求学之路(1)。
  应举失败的经历大概也让陈同学对年少时的轻狂放纵感到后悔了,所以回到家乡后,小陈勤奋“复读”,“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该览,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2)
  三年之后,陈同学再度进京,二次应举,然而又是“铩羽而归”。小陈同学这回是真心郁闷了,想自己虽觉悟得晚,但仍不失为一块读书的好材料,又能文善诗,可咋就两次应试不第?“不第”也就罢了,而自己满腹才华,在京城闲逛这许久,却始终没能混出一星半点“名气”,这才是最失败的呢。
  小陈想,这样不行,必须得“混”出个名堂,才不枉自己千里迢迢两赴长安的苦心。“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陈同学于是下定决心:“我要冲天、我要惊人、我要出名!”
  终于,机会来了。
  这天,陈同学和几个朋友外出,看到市场上有个卖胡琴的人,要价奇高(价百万),陈同学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于是“顾左右,辇千练缗市之。众惊问,子昂曰:‘余善此。’曰:‘可得闻乎?’曰:‘明日可入宣阳里’”。第二天,大家都如约前往,而且还请来不少当世名人共同与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同学捧出高价购得的胡琴,对一众参加宴会的人说:“蜀人陈子昂(陈子昂四川射洪县人),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贱工之伎,岂宜留心?”于是当席将那胡琴“举而碎之”,并“以其文百轴遍赠会者,一日之内,名满都下。”(3)
  要说,陈同学真乃古往今来第一炒作高手,后世那些什么“幕后推手”、“策划团队”,都是拾陈同学牙慧,不值一哂。
  当然陈同学也的确有才,诗写得好,否则就算有此“万金购琴,举而碎之”之举,文章拿不出手,也是枉费心机。
  《全唐诗》编陈作二卷,以《感遇》为题者三十八首,其中两首如下:
  其一:
  朔风吹海树,萧条边已秋。
  亭上谁家子,哀哀明月楼。
  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
  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
  避仇至海上,被役此边州。
  故乡三千里,辽水复悠悠。
  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
  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4)
  其二: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5)
  这三十八首诗内容博杂,是陈子昂遇事随感而作,风格多类,指实刺世兼而有之。《新唐书》说,陈子昂“为《感遇诗》三十八章,王适曰:‘是必为海内文宗。’乃请交。”(6)自此之后,陈同学诗名鼎盛,一路狂飙。
  陈同学毫不掩饰出名的意愿,“碎琴”之举确也算是“出奇制胜”,招数巧妙,且效果绝佳,名也出了,还留下一段千古佳话,不像杜审言,“出名”出得近乎“不要脸”。
  这杜审言又是何许人呢?提起他大概知道得不多,但这小子有个了不起的孙子,叫“杜甫”。《全唐诗》收录杜审言诗一卷,写得好坏姑且不论,单表这老老杜(后世称杜甫为“老杜”)说过的一句话,却是让人大跌眼镜!《新唐书》卷二百一:
  “杜审言……尝语人曰:‘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其矜诞类此。”
  意思是,我的文章连屈原宋玉都要给我作属官,我写的字连王羲之都要北面称臣!
  他敢这么说,想必文章一流,笔墨无双吧,然而读完他的全部四十几首诗,除《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还算好作品,其他的则都可以拿去盖酱坛子了: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7)
  据说还有文集十卷,但至今不传--想来也不是好文章,所以没有流播下来,字就更看不到。
  只能说,服了他的这张脸皮!杜老先生诗写得不咋地,然而这句话却足以让他名留百世了。若论古往今来天下牛皮总排名,这老头如果谦称第二,恐怕没人敢称第一。“水至清则无鱼,人皮厚则无敌!”所以《旧唐书》评其为“矜诞”,也就是“自大狂妄”,且其“自大”之程度也真是到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境界!
  杜审言在当时号称“文章四友”(8)之一,可见声名这种东西,有时候也不大靠谱。只要当事者脸皮足够厚,敢于自吹,又得几个帮闲互相抬抬轿子,估计混个一声半名也不是啥难事儿。所以想要出名,一定不能太实诚。脸皮要始终保持比牛皮厚的程度,牛皮可以吹破,脸皮不会。
  杜老头不仅“矜诞”“狂妄”,而且还不大有骨气。话说某日武则天忽然想起有“杜审言”这么个人,便召来封官,事后问杜说:“卿喜否?”杜审言呢,这时候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蹈舞谢”--激动得说不出话,但为表达自己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喜悦心情,朝堂上当众跳舞--作官了固然值得开心,明白说出来就好,何必要用这种方式媚上呢?有失人格啊。(9)
  而杜审言一辈子就在这种“欺人”和“自欺”的混沌梦境里度过。临死,宋之问等人去探视,这老头还说了一句话:“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意思是,我活着压制你们太久,现在要死了,你们可以出头了,但遗憾的是没有人能替代我啊--话音刚落,这人就嗝儿屁了。(10)
  这样也挺好,这类人,一辈子都应该是挺开心的,“说大话、吹牛皮”,没事儿自已骗骗自己,逗自己开心一下,也是一种幸福。人不能活得太明白,否则就有负担,就会有大烦恼。
  拿出杜审言来说事儿,也是因为他在唐诗史上还算有点名气,当然这种名气也不是完全“吹”出来的。杜对唐诗的贡献是在“五言律”上,胡应麟在《诗薮》中说:“初唐无七言律,五言亦未超然。二体之妙,杜审言实为首倡”,是充分肯定了杜对唐诗格律的贡献的。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也说:“杜审言现存的28首五言律,除一首失黏外,其余的完全符合近体诗的黏式律。他在五律方面的成就已超过了杨炯……”,评价还是挺高的。
  杜(审言)、沈(佺期)、宋(之问),以及“初唐四杰”和陈子昂这些人,都是活跃在高、武期间的诗人,对唐诗的发展都各自有一定贡献,尽管有人丧失人格,但成绩就是成绩,不应该一笔抹杀的。
  回到陈子昂。他对唐诗的贡献,就是高举“风骨”的大旗,提倡“兴寄”,反对绮靡纤弱的“无病呻吟”和矫揉造饰,以一种豪迈的气概为唐诗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这在他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亲序》中有明确的提及: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11)
  这段论述,可谓观点鲜明、见解独到、认识深刻,其贡献尤高于杜、审、宋和“四杰”。所以金人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中赞道: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
  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
  公元684年,陈同学第三次应举,不知是否因为已经“成名”的缘故,这回他考中了,从此开始出现在政治活动中,最终官至“右拾遗”。
  但陈子昂这人秉性刚介,为官之后“直言敢谏”,屡次批评朝庭政策,还一度因“逆党”案牵连下狱;出狱后,逢契丹犯境,武攸宜提兵征讨,陈子昂也进入幕府中参赞军机,然而又犯“老毛病”,谏陈武氏之过,终惹得小武不高兴,被降为小小“军曹”,掌管文书一类事务。
  陈同学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又自视颇高,经过这一系列的挫折和打击,郁闷是可想而知的。这一天,陈同学登战国时燕昭王所建“蓟北楼”(又称“幽州台”、“黄金台”),怀古感今,忧愤之情益烈,思如涌泉,“怀宇宙以伤远,登高台而写忧!(12)遂吟出千古名篇--《登幽州台歌》。
  一腔热血,却怀才不遇,只能化作一腔孤愤,慷慨悲歌!
  明末清初学者黄周星在《唐诗快》中评此诗说:“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神。”清人宋长白也在《柳亭诗话》中说:“阮步兵登广武城,叹曰:‘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眼界胸襟,令人捉摸不定。陈拾遗会得此意,《登幽州台歌》曰……假令陈、阮邂逅路歧,不知是哭是笑。”(13)
  也是在写《登幽州台歌》的这一时期,陈同学还有七首怀古伤时诗寄赠好友卢藏用,其中《田光先生》曰:
  自古皆有死,徇义良独稀。
  奈何燕太子,尚使田生疑。
  伏剑诚已矣,感我涕沾衣。(14)
  陈同学的好诗,多是这种“慷慨悲歌、苍劲雄浑、借古讽今”之作。
  《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云:
  忽闻天上将,关塞重横行。
  始返楼兰国,还向朔方城。
  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
  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
  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旌。
  宁知班定远,犹是一书生。(15)
  借卢藏用的一名话:“子昂貌寝寡援,然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际,甚慷慨焉。”(16)
  文如其人,诗亦如其人。陈子昂一生豪侠慷慨、情怀激昂,却屡屡失意,最后竟致冤死狱中,实在令人唏嘘感慨。
  《新唐书》说:陈子昂解官还乡之后,县令段简听闻陈氏富有,欲害之,以借机发笔横财,于是陈子昂的家人便给这县官送钱,但没能达到要求,于是县令便命人捕了他,陈子昂遂死狱中,年四十三(17)。
  《唐才子传》在写到这里时,加了一小段评论:“古来材大,或难为用。象以有齿,卒焚其身。信哉!子昂之谓欤?”
  看来材大不是件好事,总免不了彷徨、失意、愤怒和被人算计。理想和现实的落差,时刻在颠覆三观。倒是作个浑浑噩噩的“小人物”还划算些,衣食无忧,整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什么都不去想,也就没有烦恼忧愁。
  陈子昂死于公元700年(18)。而就在他逝后一年,公元701年,唐诗史上同时迎来两位“大神”级人物。于是,“盛唐”来了!唐诗的巅峰来了!中国文学史上最光辉灿烂的时代,来了!
  2019年2月2日晚于湖南长沙未夕阴斋
  注释:
  (1):《新唐书》卷一百七列传第三十二:“子昂十八未知书,以富家子,尚气决,弋博自如。它日入乡校,感悔,即痛修饬。”
  (2):唐代卢藏用《陈子昂别传》,“相如、子云”即汉之辞赋家司马相如、扬雄,二人均蜀人。
  (3):《唐诗纪事》引《独异记》,《全唐诗》亦引。
  (4):陈子昂《感遇》其三十四,“刃”一作“日”,“赤丸”句典出《汉书·酷吏传》:“长安中奸滑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
  (5):陈子昂《感遇》其三十五,“丁零”,古民族名,也作“丁令。汉时为匈奴属国……见《辞源》。
  (6):王适,《旧唐书》谓其为“京兆司功”,《新唐书》则未言其为何人。
  (7):此诗《全唐诗》又曰为韦应物作。
  (8):“文章四友”者,谓崔融、李峤、苏味道、杜审言。
  (9):《新唐书》卷二百一:“后武后召审言,将用之,问曰:‘卿喜否?’审言蹈舞谢。”
  (10):《新唐书》卷二百一:“初,审言病甚,宋之问、武平一等省候何如,答曰‘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云。”
  (11):“正始”为三国曹魏废帝齐曹芳的年号,后世将这一时期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文学风格称为“正始之音”。
  (12):陈子昂《春台引》
  (13):“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典出《晋书·阮籍传》。
  (14):“田光”是战国时燕燕国勇士,为燕太子丹谋划刺杀秦王,并举荐了荆轲,其事见《史记》。
  (15):“朔方城”,汉武帝时卫青所筑,事见《汉书》等,班定远,即班超,《汉书》著者班固之弟,封“定远侯”。
  (16):唐卢藏用《陈子昂别传》。
  (17):《新唐书》卷一百七列传第三十二:“县令段简贪暴,闻其富,欲害子昂,家人纳钱二十万缗,简薄其赂,捕送狱中。子昂之见捕,自筮,卦成,惊曰:‘天命不祐,吾殆死乎!’果死狱中,年四十三。”
  (18):陈氏卒年据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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