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为尔萦牵

　　碧云寥廊，清景风蛩。
　　已经是亥时，停舆巷口的馄饨摊主周召准备收摊。眼角不觉朝着巷尾深处朱阑碧甃瞄去的周召，心有凄凄。
　　声有洊雷之威，文有春露之滋，那么那位“方圭圆璧，名动万里京关。”的群王世子卫玠的倾城颜色，便是有蜀锦的艳溢淄毫，叫人心神超逸，须眉开张。
　　周召最近也常听客人说起，心中较为相信生的流韵绮靡的卫玠，过于垂丽天象，为上天所不容，所以自小生下来便是冉冉将病，力困怠竭，躯体有损。他的生母裴氏在生下卫玠后就香销玉陨，就是一例佐证。如果说自古天地垂青的英蕤与常人间所不同的地方，在于一碗水的多少，那么即将溢出卫玠这个玉碗金罍的水是欹斜的。
　　周召将桌椅旗幌收拾好，抬头望了望天，天色绀滑不流，冰光交贯，明天怕是有雨，“吴家二儿的伞坊有生意喽。”
　　周召酸涩的说着。
　　“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姑娘肤儿白呦。”
　　“愁蛾浅，飞红零乱，侧卧珠帘卷呀。”
　　“老叟，摊子生意还做吗。”
　　哼着首滥调艳词被打断的周召，触目是位头戴皂帽的蓝衫男子，瞧不清面容。
　　周召腼颜笑道：“做生意哪有拒绝人的道理，老叟这就准备，您稍等些片刻。”
　　声韵微躁。
　　周召利索地将桌椅摆好，仔细擦拭，放上酱醋调料。
　　“锅炉要重新生火，需要半柱香的时辰，馄饨才会好，您先稍些歇会。”
　　“麻烦了。”
　　“说这话就客气了，以后常光顾。”
　　皂帽下露出的面容绝尘标致，正是几日前世人称道卓烁异采非凡的卫玠。
　　或是劳思困神，卫玠身体不见好转，一味“蓄素棚中”，只会沈腰潘鬓如不更衣，所以太医建议卫玠多作走动。
　　虽然不至于槁形灰心，若在以前，卫玠负文无力，或览略篇章，或典诰誓问，或谈曲弄引，或吟讽谣咏。
　　可这次不同于往日，苦纷杂而莫显，卫玠并未揽文操曲。
　　月色最称风光，卫玠婉拒掉白日马车游览长安古迹，从而选择在夜间出行。
　　帝城夜宴游歇，朱阙通向阆苑，月桂星榆，云隐月现，觚棱分外明显。
　　霁月光风，草木欣欣，卫玠放俗事心下，抑扬爽朗。
　　“来嘞，馄饨好了，您慢用。”
　　卫玠捍下衫袖，取出筷子食用。
　　肃清风禁，斜汉耿层阁。
　　女子冰雪透香肌，姑射仙人，妆鸣蝉之薄鬓，照堕马之垂鬟。
　　周召看着这位寒玉细凝肤，衫裛翠微润的美貌女子，一时喉燥声窒。
　　骋纤腰于结风。
　　襟袖冉冉天仙人。
　　娉婷雅怀素态的女子走到周召的摊前，攒唇道：“老板，来碗馄饨。”
　　“好嘞，您瞧着，就来。”
　　几日前曾站在监天司连曜楼上，俯瞰长安风艳霏霏的鄣袂群主刘渝径直走到桌前，坐在卫玠的对面。
　　卫玠抬头轻视片刻。
　　颦月临眉，醉霞横脸。
　　女子转瞬眉峰蹙破，嫣然轻笑，卫玠和刘渝对视，还以轻笑。
　　写出“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常弄闲于才锋，凑理无滞。”这般飙骇世人，无扰文虑的女子大家壅滞，嫩脸敷红。
　　耿耿寒漏咽，裛露凝氛。
　　刘渝笑道：“我在家茕独，父亲博明，却万事在身，与其在家空叹夜雨滴空阶，不如来这座天下第一等的雄城，攒杂咏歌一番。父亲拗不过，便答应下来。
　　即便是到了这里，也仍旧是一个人吃饭，今晚露冷天高襟袖凉生的，就叨扰与姐姐一同吃饭了。
　　馄饨怎样，好吃吗？”
　　“好吃，质嫩滑口，温润细腻。”
　　碧梧转影，夜色如昼。
　　恬淡晏然的刘渝螓首不言。
　　“卫玠？”，刘渝试探地说道。
　　“嗯。”
　　“听你的声音骏爽朗发，分明是个男声，而男子中光采炜炜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的人，除了传闻中北国燕地的昭明太子，南方陈国的陈思，怕也只有见之采蔚而情现的卫玠你了。”
　　“过誉了，卫玠当不得博瞻酿采炜烨枝派，及不上陶染前贤，笔取云谲文苑波诡的其他两位天骄人杰。”
　　若论摈古竞今，当世女子也不让与男子。仅我大汉便有女子大家姚斫梓，稍逊一筹的鄣袂群主，苑囿文辞，能使霞散绮，使月垂钩。人生在世，不让岁华晼晚，卫玠心中佩服。
　　我看你身着宝钏缃衫，有华实布濩，纵使是鄣袂群主刘渝，也差不离了。”
　　白烟袅袅，周召端着馄饨走来。
　　“馄饨好了，慢用，有什么需要再跟我说。”
　　“好。”
　　刘渝衫袖掩檀唇，轻抿了口汤水，轻笑道：“我就是刘渝。”
　　“荣幸。”
　　“荣幸。”
　　“若是真的岁华晚去，你会做些什么？”
　　鄣袂群主刘渝再次螓首，问道。
　　“如果是我自己的话，当在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
　　朝为灌园，夕偃蓬庐，乐是幽居也不错。”
　　“我和你大同小异，有茅屋三间，清风穆然，独卧林泉，无利无营，少思寡欲，不须戚戚。
　　有故人过逢，和气蔼然，瀹茗奕棋，杯酒淋浪，因葺旧庐，疏渠引泉，周以花木，日徜其间，旷然自适。”
　　清谈间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
　　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
　　两人不约而同的低头品尝馄饨，无甚共采琼珠交辉，言语体貌，容华格定而已。
　　女子纤手丽音，宛乎逸态，若远山之浮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挥之则有余，揽之则不足。
　　男子内明外润，不见露锋，惊绝妙心，教人绪隐意愉，抱秀心悦。
　　周召思澹独得悠闲，听到两位客人谈到身老之事，蹙眉思绪郁滞，起身说道：“你们说到年老以后的事，老叟说不出些个大道理，但也要劝劝。
　　少壮的人，事事要用意，一味清明，淡然无欲，与年长衰老有什么差别。你们年轻人，谈什么古今经辞情理，就该要模山范水，风流潇洒，大笑窃利势利，吟咏窥情风景之上，这才是你们该做的事。
　　车争险道，马骋先鞭，你们当争一个朗朗乾坤，圣人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为万世开太平’。”
　　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自有肺肠，俾民卒狂。
　　
　　风轧云低，月胧星淡。
　　从三品散骑常侍项枚乘的府邸笼灯待散，停灯向晓。
　　宅邸内却是有人抱影无眠。
　　瑞脑烟残，沉香火冷。闺帷内幽兰微馥，珍奇迭相照耀，女子永夜恹恹，对闲窗畔。
　　项枚乘作为武官，在朝堂上逐貌驱辞彪悍，向来以意气用事，最近一桩萧疏“风流韵事”，则是指着尚书令朱晦案的鼻子冷言说了声“碎文琐语”。原因嘛，项常侍私下里大方跟人透露，“偌大的尚书省交由他主持，叫他弄的江河日下，日见衰败，不骂他骂谁。”
　　尚书令朱晦案虽说近来不受重用，可到底把持一省，根柢槃深，枝叶峻茂。
　　项枚乘行事皦然露骨，敢撄权贵锋芒，连带着闺女项蔷蔷也是散采彪外，平日间不施脂泽，铅华不御，不作矫揉妆束之态。
　　灯火两三星，星夜淡明，项蔷蔷倚窗觑着微茫烟树，不知在思绪什么。
　　“小姐，小姐，卫玠出府了。”
　　丫鬟绿漪火急火燎的闯进门来，高声说道。
　　意气愁悴的项蔷蔷一瞬间恢复翩翩符采，光彩照人，歌眉同山敛，醉眼同波流。
　　“真的吗？”
　　“小姐，是真的，守在停舆巷的小五回来禀报说千真万确，他亲眼看见的。”
　　项蔷蔷喜上眉梢，端坐在梳妆镜前仔细涂抹。
　　“小姐，您平日里不是最讨厌胭脂水粉的吗？”
　　“你懂什么，女为悦己者容。”
　　丫鬟绿漪嘟嘴，心中腹诽道：“这还不算是悦己者呢。”
　　“快，叫马夫备车，赶往停舆巷。”
　　“小姐，马夫老吴睡着了，咱们……”
　　“唔，小姐你又打我。”
　　头上挨了个板栗的绿漪愁损道。
　　“快些，不然有情人不得眷属你可别怪我，让你永远见不到小五，嫁不出去。”
　　哒哒哒。
　　丫鬟绿漪迅疾跑下楼去，花容失色。
　　同一时间，中书监侯隶的府邸后门，湘裙明佩响琼瑶，候隶的二女儿侯婉君蹑脚悄悄打开后门，忽然一道翠筱清脆的声音响起，侯婉君顿时愁容满面。
　　“二姐，等等我，我也要去看卫玠。”
　　冗从仆射窦柏的府宅也是鸡犬不宁，香脂脸朱唇丹眸的小姐窦雪彤的身后跟着快步跑来的丫鬟，“小姐，你的白纻衫忘穿了，这件和你身上的是一套，合在一起才漂亮。”
　　“漂亮”，窦雪彤停下步伐，翠眼圈花，然后冰丝织练，恶狠狠的盯着身后的丫鬟。
　　“你是说我不穿这件白纻衫，就不漂亮了？”
　　“不是的，小姐穿什么都漂亮，是仙子风标，卫玠一定会看上小姐的。”
　　愁云频压眉尖的窦晓彤开怀省然，“这还差不多，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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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昃不复午，落花难归树。人生能几何，莫厌相逢遇。
　　月淡朦胧，云隐绣幕。
　　女子素色清薰出俗华，柳态纤柔，坐在对面的皂帽男子腾义飞辞，骨采耀艳。
　　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光是瞧着就使人心平气和，悦愉情畅。
　　馥郁散，暗香飘。停舆巷口相遇相识的两人谈起临邛往事，“我父亲淮南王庶务纷纶，繁秽弛于负担。我是想让他高兴的，所以才学习些个辞理遐亘郁若昆邓的经史子集。
　　如今精言不能追其极，壮辞不得喻其真，弄得自己千叠云山千叠愁，清愁叠积的，差不离就是‘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的地步。早知晓如此的话，当初还不如学些女工，每日清读《女戒》。”
　　“读书明理，会心不在远，得趣不在多，只在乎有个求理见万古圣贤的本心，知晓仁义孝廉忠悌，心起托声于言即可。钻砺过分，神疲而气衰，有大通必有大塞。
　　我求学时，有个叫徐君猷的同窗，做文章瘠字累句，纤疏行劣；肥字积言，黯黕而篇暗，不善于酌字，授业先生常常说他枉读圣贤书，可他仍旧学习甘之如饴，按他的话说‘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所以虽才或浅深，意愉即可，珪璋足用。
　　不过到后来我才发现，‘他’和你一样，是位玉貌天然铅红浅女子。”
　　“你们男子学业时有先生同窗益友，不像我们女子学习时，徒有目既往还，浮浅沉博绝丽之文。
　　你在求学的时候有过什么趣事吗？”
　　“天理路上稍游心胸中，使人觉广大宏朗，学业须是操存涵养，在定云止水中，才有鸢飞鱼跃的景象。
　　我倒是没有什么趣事，可我见过有人清谈不啻于诸圣文章，还引用青楼女子的话。
　　有人大教时先请卜卦的先生占卜，若是吉卦，就参与考校，若是凶卦，就报病在家。
　　有人作出‘一岳倚青冥，群山尽如草。’这等明而不浅的大家诗句，却是因为思绪起浣纱溪边的美丽妇人。类似的还有‘一轮湘渚月，万古独醒人。’，写的竞是情场失意后的幡然醒悟。
　　有人解读圣贤经典，认为圣人待人当面是雅量千古，唾面自干，但背后睚眦计较，将人过失写进文章流传，该是有点点私心。
　　有人身具瑰颖，却不奋迅持进，授课的先生当面评点其‘持重而成退缩，应当振其惰气。’，也是桩笑谈。”
　　素烟如扫，如润玉笼绡的男子言入炜烨，如淡画平林。
　　今晚有气夺山川，似奔星与宛虹入笼。
　　色结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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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娜袅裙千褶，风韵娴雅如绰约彤霞降紫霄的温婉女子，和英姿葳蕤的男子相互道别，互相别过后，各自离开。
　　女子上了马车，掀开窗帘，朝那道削瘦身影望去，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谁能让你？
　　女子清癯缓缓说道：“繁采寡情，不外如是。”
　　“不外如是啊。”
　　知音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为知音，甲子其一！
　　日后属文有纤手丽音宛乎逸态美誉，绝冠京苑的女子并不知晓，自己年老时幽栖翳林，唯有翠巘清泉懿典为伴，一生未嫁，那时她抚叩酬酢：“迷则乐境成苦海，如水凝为冰；悟则苦海为乐境，犹冰涣作水。苦乐无二境，迷悟非两心。”
　　徘徊以彷徨，心孤而情惧，闺怨之极也。
　　一生心事，为尔萦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