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天下闻名的小商品市场人流熙熙攘攘，确实热闹。一些穿着粗旧衣装的中年男人，拿着、扛着、背着一根磨得光溜变色了的木扁担或竹扁担，扁担一头挂上挽得齐整了的中粗麻绳或绿色中粗塑料绳子，有的在人群里穿行，有的蹲坐在街口路边树下，有事做事，都不做声，这就是有名的“扁担队”。在石牌坊附近，我看到一个穿发白的军绿棉袄和磨旧了的加厚牛仔裤、戴卷边狗钻洞帽子的兄弟，拄根还没磨好的竹扁担，站在街口一颗大苦楝树旁边的太阳下发呆，就寻到他跟前，递了根烟过去，说：“麻烦问你一下。”他看了我一眼，接了烟问：“么事？”我说：“想入你这行，找哪个啊？”“找扁担公司啊，要押半个月工资。”他说完，点燃烟抽一口，上下打量我了又说：“一百十斤你挑得起么？”我笑着摇头，他说：“那你做不了。”我问：“你看我能做么事？”他说：“仓库发货还是行，不过这活不好找。要不你先跟我做，慢点给你找？”我疑惑地看他，他说：“你给我打下手，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半给你八十块钱，每天现开。”说完摸出张名片，我接了，又递根烟他，说：“好，我考虑一下啊。”他说：“跟我做事蛮有味呢。”我说：“我就是喜欢有味。”我跟踪两个帮忙放高利贷的瘦小子快步走了三条街，他们只进了两家门店；还看到一个里面穿裙子外边套羽绒袄的女人，把那个高她一头笔挺夹包的中年男子当街逼得靠墙不敢动，任她静骂和暴揍；后来拍了这样一张照片：两名交警站在路口指挥交通，他们身后的街上，粉白了的院墙前散落着一组民俗雕塑，刚好有一个流浪的黑衣人扑在雕塑里的桌上休息，与雕塑里的那个人构成某种关系，黑衣人脚下有一些揩过的纸巾。一拍而过，半小时后转来随意看了一眼，黑衣人和脚下的纸巾不见了。感觉怪异，就在手机上找出照片放大看，原来黑衣人一只手臂无力地垂着，脚下揩过的纸巾都带血痕。我删了这张照片，迅速撤离。
　　第二天，在金橘洲大市场，对着招贴广告找去，做了里面一家调味品经营部的钟点工。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七点工作，一小时十块，压一天工资，还可以做一个星期呢。告诉老姜，她想了一下说：“你真行啊东仔！”我问：“哪么了？”她说：“我下午七点跟老马视频签到，你刚好下班，安排我们差不多一路回小屋啊。”我说：“哈，那我就开工了啊。”老姜说：“留点力气回来开工啊，明天我陪姑娘去的，她的预产期只怕要提前哟。”老板是一对六十岁左右的夫妻，男的姓熊，精瘦；女的姓颜，富态。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四十岁的常年雇工，男的姓汪，也精瘦；女的姓平，也富态。我算是年前旺季临时聘的，估计年后做不成了。店里很忙，但干着活人不得闲也受得了累，感觉还行吧。下班时女老板加了我的微信，说从明天起下班前用这发工资给我。两个富态的女人各骑电动车一起走的，留下两个精瘦的男人在店里清货。“要我帮忙么？”我寻拢去问。男帮工看了我一眼笑，男老板头都没抬说：“你到下班时间了，回去吧。”第二天上工，女老板瞅空高声对我说：“小徐你太拘谨，喊我老颜就行了，喊其他人也一样。”她这么说的时候，老汪先看了我一下又看了她一下收回眼神忙自己的，老熊手里忙着盯了我两眼，老平在门口客户的车厢里弓腰点货。下班时，两个富态的女人又是各骑电动车一起走的，两个精瘦的男人还是留在店里清货，我收到了老颜一个微信红包和一条微信。我没点收红包，那条微信是：“亲，这两天的工钱，查收一下啊。（微笑）”回屋里洗漱了躺在床上点收了红包，回复：“谢谢老板！（拱手）”一下，老颜回复：“太见外了！（发怒）”我回复：“谢谢老颜！（握手）”老颜回复：“哈哈（微笑）（可爱）”
　　腊月二十九早晨，老姜没打电话就开门进了小屋，我刚漱洗了准备出去慢跑。她说：“老马中午回，我们下午动身去县城，老毛一家人今日也回乡里过年去的。姑娘这几天刚稳定，又惦记你了的。”我说：“你去忙吧，我自己安排好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叫过年吗？！”她一下眼雨出来了，我拿毛巾给她抹干，她说：“我陪你二个小时了走啊。”下午干活，老汪凑过来，我故意掏出手机看，顺便把老姜发来的红包点收了：一千元。老汪小声问我：“年后你还来上工吗？”我说：“还不能确定。”他朝四周看了一下又说：“我年后不来了，这里太复杂。”下班的时候，老颜和老平还是各骑电动车一起走的，老汪和老熊在店里清货，老汪望着她们出了一会神，老熊在旁边盯着他看。腊月三十我提前二小时上工，太阳照在身上不冷不热。刚给一个厢车上完货了在车上调堆，听到老汪心怯地大声说“你们又不是不认得我”，一看是市场上守这边门口的黑胖小保安和白瘦老保安陪派出所的一个瘪嘴年青民警找他，两个保安站在旁边不接老汪的腔，“你喊么事？”那个瘪嘴民警捏着证件对老汪一扬说：“他们认得你我不认得你，把身份证拿出来年男子对清单，她问一声中年男子一点头她就用笔在清单上勾一下，老汪掏出身份证递给瘪嘴民警时她停了笔往那边看，中年男人也随了她看。瘪嘴民警接过老汪身份证拿正了，对着老汪的人看了一遍，插入从自己左肩上取下来的对讲机里，按键操作了一会，退出来还给老汪，老汪双手接过身份证，腰还弓了一下，瘪嘴民警盯了他一眼，带着两个保安到隔壁店里去了。后来，一个叼了烟开着三轮车的长发中年男子路过店门口停下来大声自语道：“我的儿吔，好果真，满市场只查了三个人的身份证。”见没人搭理，又对了店里喊：“老汪，装根烟唻，你今日中奖了。”老汪看向他，嘴巴一触。“长毛，这下逗你好笑了？！”老颜对着他大声说，长毛自笑一下开车走了。下午三点多钟店里收工了，老颜跟我打过招呼就和老平各骑电动车一起走了，老熊在清货，一会老汪背了包扶着楼梯下来喊我：“老徐，等一下，我坐你的摩托出去搭车。”一到摩托车跟前，老汪就小声说：“你看，这里复杂吧？做不得了。”上车骑出市场了，老汪坐在后面声音提高了些说：“两个人离婚、六年了，关我么事！”我应声：“哪两个人？”“老颜和老熊啊，算了不说了。”老汪说。到了车站，老汪下车，我问他：“你年后不来了？”他顿了一下，蔫声说：“不来了。”
　　路上，老毛微信：“老帅哥，祝你新年快乐啊！年饭菜简单做了三个，你回来一热就可红红火火地开心吃：红枣炖山乌鸡，红烧苗稻鲤，红煸嫩野猪肉。一瓶干红葡萄酒，你自饮幸福！饭在电饭煲里，温馨常在哟。二千元钱你买新衣服，换个好心情！万勿推辞，以上均由老姜提供赞助，年后我们大干一场。”回屋吃过年饭，洗了过年澡，躺在床上给老婆和儿子都发了一千元红包，老婆回复：“谢谢老公！我和儿子在北京妹妹家里，勿念，你照顾好自己！”儿子回复：“谢谢爸爸！”两个红包领过又发回来了。
　　大年初二下午老颜微信：“小徐，过年好！明天方便过来照看店子到初八吗？每天工钱120元、生活补贴40元。”两天没着落了，我回复：“老颜，新年快乐！行啊，我这时候就可以过去。”老颜回复：“好，我去把阁楼上的房收拾一下啊。”黑胖小子在门口保安室值班，我停车递了根烟给他，笑着问：“今日还不休息啊？”他接了，一笑说：“过年还忙些哟。”又问：“你来照护店子的？”我说：“嗯。”他点了一下头说：“好。”店子里没人，我喊：“老颜，老颜！”一下，老颜从阁楼上老汪的房门口笑着探出身来应声道：“诶，快上来给我帮忙。哦，你就手把楼梯口地上的这捆东西拿上来，是床上用品。”老颜新换了衣服，头发染了做了的，容光焕发。到了房门口，老颜轻声带笑招呼：“这快就来了啊。”我笑着说：“嗯。”老颜扭身一指房里说：“你帮我把这些么鬼东西都搬到隔壁房里去，这里人都转不动了。”我望着她笑，她下巴一扬一收，笑着说：“不要紧，先搬过去，还有床上的垫絮盖絮和枕头。”东西搬完，房里宽整多了。我拧把毛巾抹过那张靠背椅了，拉到她跟前让她坐下，又开始抹桌子、窗户和床沿床靠背床垫板，老颜在旁边问我：“你年后有么打算啊？”我说：“哪里要人就在哪里做事呗。”老颜说：“你就在我这里做事啊。”我说：“好。”我抹完了，老颜开始换自己带过来的干净床上用品，我要给她帮忙，她说：“你刚抺灰了的，手脏，这些事我一个人做就行了。”我笑了一声，退到外边站着。老颜说：“想抽烟就抽一根吧，完了摁息。”店子里平常不准抽烟，我说：“这时候不想抽。”老颜一笑，说：“那你洗手了帮我拉一下。”我说：“好。”一会床收拾整齐了，老颜又在房里转着这里那里摆弄了一遍了坐在床沿上问：“这样好多了吧？”我说：“嗯，看着好舒服。”她瞟了我一眼，收细了眼神发呆。我问她：“你有事交代我的么？”她一愣，似看非看地望着我细声说了一些店子里的事，最后低了笑眼说：“你这时候跟我一起回去吃饭啊。”我不做声，她抬眼看着我说：“回去了我热几个菜，快得很，就我跟你吃么。”我说：“好。”“我先回去弄饭菜，发定位了你动身啊。”她说完起身要下楼，我说：“等一下，我在前头下，你在后面扶着我。”她满意地一笑。。
　　她矮我半个头，开门后望着我笑，招呼道：“来了，快进屋。”等我关门换了拖鞋，她转身说：“走，你先上桌坐着喝茶，我去端菜啊。”饭厅桌上对着摆了两套碟子条羹碗筷酒杯加上一杯冒热气的铁观音，桌角放着一包红楼，我最喜欢抽这烟，黄亮的吊灯光弥浸着熟悉的温馨，没等我的伤感升起，她端着两盘菜满面春风地出来了，边放到桌上边说：“来，你的劲大些，帮我把那一小盆鸡汤端出来。”我跟她进去，到打火灶跟前伸手要端，她从旁边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说：“慢点，用这毛巾垫着，莫烫了手。”把毛巾递给我后，端了一盘菜拿了一把勺子出去了。我把鸡汤放到桌面中间的胶垫子上，她招呼我坐下来，自已也坐下了，桌上多了一瓶半斤装的泸州老窖，她拧开瓶盖，又用大姆指抠了两下，“哎呀，我抠不开，你弄一下。”笑着伸手把酒瓶递过来，我犹豫了一下，她说：“今日过年，喝一点。”我接过来弄开了，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拿了瓶盖回座给自己倒了半杯，盖好酒瓶坐下。老颜一笑，说：“我们先吃菜。”起身拿了我跟前的碗，舀了一碗鸡汤给我，坐下来给自己舀了一碗，喝了一口，笑着说：“你喝一下这鸡汤，看味道么样？”我喝了一口，夹一块鸡肉吃了，说：“味道蛮好。”“来，一起喝一口酒啊。”她抿嘴放下条羹筷子，端起酒杯说：“我们都是一个人过年，新年快乐啊！”我举起酒杯，看着她说：“是啊，新年快乐！”喝了一小口放下。她闭上眼喝了一大口，轻声咧嘴“啊”了一下，睁开眼睛，放了酒杯，舀一口鸡汤喝下，说：“儿子媳妇非要我去过几天，不去不行，要辛苦你了。”“哪里，你是给机会我赚钱。”我说。“你只做了几天事，但我看你是厚道人，蛮好。来，再喝一口了停下来吃菜，莫等菜冷了。”她说。我又一小口，她一大口。吃了一会菜，她说：“我跟老熊早就不是一家人了，只生意上没分开，这回他去姑娘家过年不回来了。哈，姑娘说给他找个伴，他答应了。好啊，我也轻松多了。”她说完喝了一大口，我陪喝一小口。她撕开烟，扔给我一根，自己点燃一根，抽了一口说：“小平是我老家里的堂弟媳，堂弟总在外面打工，我就把她带到店里帮忙。小汪是她去年介绍来的，说是同学，来了不久就打她的歪主意。我要赶他走，小平说算了，他没得地方可去，先留一段时间吧。接下来看他做事肯出力，做人也小意，小平也不理他，我就算了。哪晓得他听说我和老熊离婚几年了，又打起我的注意来，真是贱！”她把烟在碟子里摁灭了，笑着端起酒杯说：“不说这些扫兴事，来，喝酒。”我随她干了。我们吃菜喝茶说了一会闲话，老颜说：“还喝一点酒吧小徐。”我说：“我脸红脖子粗了，喝不得。”“酒不喝到位你是不说话的。”老颜瞟着我说。我低了头喝茶，老颜一笑，又说：“好啊，吃饭。”
　　喝好吃饱，帮她收拾完了，我告辞到店子里去。她说：“还早，休息一下，你这样子不能骑车。”茶重新泡过，我们坐在沙发上抽烟说话看电视。老颜要我接手老熊的事，工资150元，每天发，押一天，包吃住。我就想，自己而今就是棵浮萍，随波逐流，在根彻底烂坏以前，能落脚于一片静水滩坡安心生长是莫大的幸运啊。老颜见我发呆，就问：“去躺一下吧？”我说：“这么看电视蛮好。”“好，你莫走啊，我去靠一下了再陪你坐。”她起身去房里，带上房门的一刻朝我疲惫一笑。我又抽了两根烟，去洗手间看脸色好多了，就准备向老颜告辞回店子。到房门口我小声喊：“老颜，老颜。”她没应声，轻推房门，从门缝见她和衣侧躺在床上，发出轻微鼾声。怕她受凉，我轻手轻脚进去，把被子打开给她盖上了，再轻手轻脚带上门出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