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哑车夫

　　官道上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周围十几骑随从散步在马车周围，一行人如此穿过淮阳关官道，周围投来好奇目光的路人商贾，目光先是聚集在前车驷马后车五马的车架，随后看到周围腰间或佩剑或佩刀的随行侍卫，最后视线总归是要回到马车车头上垂下的双鲤交游玉环，于是行人脸上纷纷露出了然神色，对于这逾制的车架便也觉得理所当然。
　　蜀地魁首自是唐门，其余四门中，春鲤门坐镇蜀东怀阳关左拥秦岭天险右临黄河天堑，前领永安城，后方既是一马平川的蜀中盆地。在那场几乎远去了蜀中百姓记忆的乱战中，八千白甲马踏怀阳关，几乎在蜀人的惊呼尚未来得及出口之时便已兵临CD城下。由此可以看出，虽说蜀中四门地位平等，但坐镇蜀西几乎无事可领的桃花庵，相比于控扼蜀北三关、对望西凉的柴庵，与坐镇蜀南遏制南蛮各族的妙酒门，地位便稍显尴尬，更不用说一手掌控中原入蜀唯一通道——怀阳关的春鲤门。这其中再细说下去，南蛮各族、西凉马匪与群龙盘踞的中原相比，孰轻孰重仿佛纸面上的墨渍一般清晰，春鲤门在蜀中的地位，便是蜀中众人茶余饭后咂摸滋味的一道小菜了。
　　两百三十年前的乱战，礼崩乐坏是其中无法忽视的注脚。于车架旧制来说，天子六乘，诸侯五乘，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这怀阳关官道上前车四乘，后车五乘，车中人的煊赫身份几乎摆在了明面上。众行人自觉避道，寻常百姓若是真的冲撞了这般车架，怕是要用头接眼下还悬在腰上的鲤刀了。
　　五乘马车内，中央是一尊四穴紫铜熏香炉，蜀香别树一帜，与当今世上的”香味养鼻“不同，蜀香独注“香气养神”，豪门无不以燃蜀香为风尚，炉中燃的更是蜀香极品”长春怡养香“，只不过给那车中乘客来看，纯粹是媚眼儿抛给瞎子看，老的一双草鞋破个洞，正拿手扣着露出的脚趾，小的靠着身后软垫，打量着街边行人风景。偌大车厢以香炉分开，两人靠在车左，车右是那闭眼刀客，看起来呼吸已然平稳，只是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把”城楼门“。
　　已然脱下小厮装扮，换上一身精致蜀锦衣袍的吕有鱼，透过车窗帘的缝隙打量着来来往往行人的目光。老头儿穿得还是破衣烂衫，抠了半天脚，似乎没了滋味，便把那只抠脚的手在身上衣袍抹了抹，伸手想去抓面前果盘里的点心，想起来自己刚刚俩手都抠了脚，张嘴喊道：”徒儿，为师想吃桂花糕。“
　　吕有鱼看都没看：”自个儿拿。“
　　”圣人云：若饮食，辄净手，徒儿你真该多读读书，没文化怎么行走江湖？你丢人无所谓，但是为师我平白还落个教导无方呢？”
　　“师父啊，用《弟子规》当圣人言语训诫徒儿的，你真是江湖里第一遭了。”
　　“《弟子规》怎么不算圣人言语了？天下泱泱万万人，哪个识字的不读《弟子规》了？”老头儿长长叹息一声：“都怪为师当年对你太纵容了，早知道就应该学学三师兄，天天铁尺不离手，《弟子规》背错一个字打五下手心儿……”
　　吕有鱼看了看老头儿：“师父，徒儿有一事请教。”
　　老头儿乐了：“这才像个徒弟嘛！问吧！师父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勿践阈，勿跛倚。勿箕踞，勿摇髀。这四句作何解？”
　　老头儿清清嗓子，用亲切到肉麻的慈祥声调说：“这个勿践阈啊，就是进门的时候不能踩人家门槛儿，勿跛倚呢，就是站着的时候别耸着肩靠着墙边儿，显得很不庄重。这个勿箕踞呢，就是吧，你坐的时候不能两腿张开，大剌剌的坐那……”老头儿有点说不下去了。
　　“勿摇髀，坐的时候不可上下抖腿。”吕有鱼终于把目光从周围的车水马龙收回来，看了一眼老头儿大马金刀的坐姿，伸手拿了块桂花糕扔了过去，糕点在空中去如疾风，老头儿早在徒弟伸手的时候就把嘴张开了，桂花糕问问飞进老头儿掉了个大牙的嘴里，老头儿心满意足，嚼着糕点不着痕迹的把腿收回来了。
　　吕有鱼拉了拉身边垂下的绳子，车外传来叮叮两声铃响，铃声尚未褪去，手边车窗帘子上已经出现一个人头投影。车外传来一声：“吕公子。”
　　吕有鱼掀起车帘，窗外竟是那位李继墨李公子，吕有鱼问道：“请问这个李公子啊，春鲤湖还有多久能到？”
　　李继墨笑道：“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车架鄙陋，让吕公子劳累了。”
　　吕有鱼笑嘻嘻的说：“李公子太客气了，说实话，自打跟老头儿出来，我就没这么舒服过。倒是是我俩坐车李公子骑马，怪不好意思的。”这会儿吕有鱼大咧咧的客气开了，仿佛忘却了客栈中与李继墨的些许不快。
　　“吕公子美意心领了，只是春鲤门未能及时招待二位已是不周，继墨再登车，那也无颜再回见老祖了。”
　　吕有鱼闻言大笑，拱手道：“继墨兄真是妙人。”便把头缩了回来，李继墨离了车架，退到一边。老头儿这时含糊不清的说：“徒儿，你可知这铃铛做什么用的？”
　　吕有鱼疑惑转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嘴里塞满了桂花糕，老头儿的声音听起来少了几分往日的戏谑，却多了几分认真。没等他回答，老头儿接着说：”马车再好，车厢里说话声难免不传到车夫耳朵里，由此车厢里的贵客若是说些私密事，便要担心隔墙有耳。由此春鲤门别出心裁，门中车夫刺聋双耳，又将家眷迁到春鲤湖中与仆从一同居住。车架出行时，随行侍卫中有精通手语的，车上人拉动铃声唤来随从吩咐下去，随从便去车夫那将这些话比给车夫看，“说”完就退到一旁。这一手笔江湖中独此一家，有人将那车夫戏称为清净先生，一时间竟是一件雅事了。”
　　老头儿说完，满不在乎的伸手捡了块碧玉糕吃。这碧玉糕是罕见竹米打碎制成的糕点，制作过程的繁琐复杂且不说，光是原料就极为稀有罕见了。老头儿仿佛牛嚼牡丹，也没见他吃出个所以然来，接着说：“你看刚刚那桂花糕，可别小瞧了它！永安城里有家点心铺叫知味轩，春鲤门的点心都出自这家店。这做桂花糕的蜜桂花，打第一片桂花瓣落下，便有人在树下看着。接桂花用的是锦缎，两刻一换，接下来的桂花挑选后立刻用煮沸过凉下来的山泉水制蜜，选桂花时还有句口诀，叫形如新月色近鹅黄，这还只是这桂花糕其中一种原料的制作，更不要提整个糕点做下来费多大功夫了。最为有趣的是，这桂花糕自采摘桂花到包上糕点送往春鲤门的整个过程，都是由未出阁的少女一手操办的，啧啧啧，有趣。”说完又捞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大嚼特嚼。
　　吕有鱼张了张嘴，老头儿含糊不清的说：“对了，还有个事没跟你说，这刺聋车夫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你知道吗？正是刚刚那位李公子。想出这主意那年，他七岁。叫来两辆马车，只让咱师徒俩上车，自己却不坐。我这个贤侄，有些考量。”
　　吕有鱼又张口，老头儿说：“唉，为师知道，你肯定不愿意相信，这位风度翩翩知书达理的李公子，居然能在七岁时就想出这种主意。为师明白，但是，徒儿啊，这江湖，就是这么残忍，为师当年独自闯荡江湖的时候，那可真是……”
　　吕有鱼再也忍不住了，他打断老头儿的话头，说：“师父，你手洗了吗？”
　　沉默。
　　老头儿拉了拉绳，李继墨掀开车帘，疑惑望向老头儿。
　　“继墨贤侄，还有多久到春鲤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