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坟中人

　　廖铁城盘坐一旁，胸口的剑伤已然不再流血，但内里经络被破坏的一塌糊涂，想要再动手已然不可能了。他抬起头打量众人，眼里也爬上几分疑惑神色。
　　十五年前，廖铁城还不是江湖中人人如雷贯耳的廖大侠时，眼前这位李公子便已是西蜀江湖中一尾锦鲤了。
　　彼时西蜀江湖中，唐门一脉相传，江湖中人只能望天门却不得路，蜀山剑派只爱剑道中人，要求也极为苛刻，且剑派闭门与蜀山之上与世无争，久而久之竟在乱世之中有出世之感。而西蜀大小事务，上至边关军务下至屋舍户籍盐铁耕织，都由唐门与西蜀皇室“共商”。在此之下，西蜀江湖大小七十五门，均为唐门马首是瞻。春鲤桃花妙酒柴庵四门，是为其中的佼佼者。而春鲤门为江湖广开大门，虽则门徒鱼龙混杂，但不得不说，其在四门中，却隐隐有独占鳌头之势。而李丛书则是春鲤门老门主，一代大侠李墨羽的嫡长孙，十五年前，年仅十岁的他便已在接人待物上表现出大大的聪慧，更不用说在武学上的卓越天赋了。
　　廖铁城在当时，尚且是西蜀刘家门下的一名食客。蜀中刘家三代为官，这一代刘家家主更是司盐铁重职。更不用说家中人才辈出，后辈子孙全无纨绔行径。一时间刘家在西蜀权势冲天，俨然要打破这世间江湖豪侠纵横的风气，做成乱世中第一世家。
　　然而十五年前，刘家家主六十大寿时，那一场震惊蜀中的洪崖大火，哪怕在十五年后的今天，仍为蜀中所缄默。
　　刘家上下包括仆从在内一百四十余人，各方来宾近四百人，车马备架侍女随从不计其数，在蜀中这一场洪崖大火中十不存一。蜀中震怒，唐门上下三百弟子三月内血杀四百余人，江湖震动。在那些寻常百姓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中，远离生活百余年的战火在那段时间似乎触手可及。之后却又不知为何，在短短几天内消散在风里。
　　而他，廖铁城，在那天偷偷溜出华贵的宴席，与弟弟还有小侍女阿才到洪崖洞对岸戏耍。本是会被抓到了打屁股的提心吊胆的事，没成想从今以后再也没了这种担忧。夜晚的洪崖洞就是一团火，廖铁城常在心里想，掌灯的姐姐们在日落后点上灯，于是形形色色的人涌进来，正如夜里嘉陵江上的渔夫在船头挂一盏灯，嘉陵江中的鱼便团团围在灯旁。只是那个夜晚，那团永远在洪崖洞烧着的火，在蜀中刘家这艘大船上挂出来的船头灯，那一天晚上这么绚烂，这片火苗再也不满足于吞吐蜀中的灵气，开口吞下的就是这千条人命了吗？在那一晚之后，廖铁城再也不曾与江岸外观这一团火，这团火烧在他的眉心，他的指尖，他的刀背，每一个视线所及之处，一团火熊熊燃烧。。蜀中吏治革新，新人换旧人依旧生民安居乐业，锦绣天堂。江湖似乎早已忘却了洪崖洞的大火，又有谁知道在无人可见的角落里，这团火从不曾熄灭，时至今日已经二十余年呢？
　　老头儿似乎没看廖铁城一眼，但袖袍微微一动，仿佛微风吹拂过，三根轻轻颤抖的牛毛细针已经悄无声息的在廖铁城心脉周围扎下。李继墨看在眼中，心里透亮，这样的一手掷针手法，江湖中除了唐门六长老不做第二人想。他的头低垂下来，倒提长剑行了一个后生礼，姿态潇洒，但无人能见的眼中却蒙上一丝阴霾。
　　老头儿两手拢起袖口，腰板却挺得倍儿直，嘴角上的八字胡翘起来，看上去实在没啥高人气质。他对着小厮挤挤眼，小厮强忍着没翻个白眼儿过去。老头儿又直了直腰，对李继墨说：“李公子请起吧。”
　　李继墨身体不着痕迹的僵硬一下，却未起身，语气恭敬地说道：“六长老折杀晚辈了，早先家父也曾叮嘱过，说唐门的长老这几日便到了，继墨在此也正是为了此事。但不想却让六长老见了如此狼狈的场景，继墨失礼了。“说完，李继墨双手持剑为一揖，礼数自然到位，无可挑剔。
　　小厮在一边只把玩一个酒杯，老头儿有些许不耐，从袖口中拿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亮给李继墨看了一眼，又揣回去，接着说：”这次本长老来也不是为了李老掌门寿诞这回事。数月之前，竹影得知廖铁城将入西蜀于春鲤门不利，门主觉得此事有必要由本门协助春鲤门处理。于是我这把老骨头便在这说了两个月的书，未曾想最后还是李公子出手办成了这桩事。但这人，老夫还是得带回去的。不然门主怪罪下来的话，李公子也明白。“
　　李继墨毫无迟疑的说：”既然门主开口要人，继墨自然从命。不过六长老千里迢迢来到淮阳关，继墨本就未予招待，再让长老即刻回返，继墨也无法与门内长辈交代，不知长老是否移步门内，春鲤门也可一尽地主之谊。”
　　六长老尚未来得及说话，那边响起一声：“老头儿，我饿了。”李继墨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那小厮，这大不敬的称呼听在耳中，便是李继墨城府颇深，也不得不眉梢挑起，但他也不是初入江湖的愣头青，虽然颇为震动，但仍一言未发。
　　六长老神色尴尬，回头说道：“不是刚吃了中饭？”
　　不提这事还好，话音刚落，小厮立马跳脚起来：“你还好意思说？两个月了，天天不是糙米就是稀粥，顿顿下饭的都是些咸菜，能有两根青菜就是烧了高香了！中饭吃的是啥？一碗稀饭能不能捞出来两个米粒儿?天天说书也挣不到几个钱，我打杂挣那两个子全让你拿去喝酒了……”
　　眼看六长老神色实在是尴尬了，李继墨连忙出言道：“吕公子吕公子，说到底是继墨未能尽到地主之谊，吕公子再责怪起来，可真是羞杀继墨了。无论如何，今日请吕公子务必移步春鲤湖，金秋时节春鲤最为肥美，蜀中闻名，定然不会让吕公子失望的。且七日之后便是家祖生日，若是听闻六长老来了，家祖定然是很想与六长老相见的。”
　　小厮闻言眼前一亮，扭头看了眼老头儿，老头儿急忙说：“咳咳，老夫想了想，此次门主未曾限定回转时间，既然廖铁城已然伏法，便是稍稍在此盘桓几日也算不得什么。就依李公子之言。”
　　李继墨连忙说：“六长老莫再折杀晚辈了，若是长老不嫌弃，只称呼一声继墨即可。既然如此，继墨这就令人备好车马，请长老与李公子稍事休息，继墨先行告退。”
　　李继墨走出大门，门外围观的人群已被那五人打发走了，只留下遍地狼藉。他的脚步越发快了，先前脸上的恭敬温良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毫无表情的眼眉鼻口。先前被打飞的五人跟在他身后，见了这位李公子这般表情，一个个也默不作声起来。这般走了许久，李继墨轻笑一声，嘴里喃喃道：“唐六甲，吕有鱼。”
　　小厮与老头儿坐在一片残垣断壁里，老头儿翻腾半天，才从打烂的梨木酒橱里翻出来一片盛着残酒的酒瓮碎片，各种酒香自这堆破烂中袅袅升起，将师徒二人笼罩其中。
　　小厮哼着一首歌，调调是淮阳关乃至整个西蜀都有名的一首《春鲤谣》，但词却大同小异了。
　　钓一尾，打一尾；
　　一湖春鲤烩一嘴。
　　蒸一锅，腌一缸；
　　遍走西蜀归黄粱。
　　小厮抢过老头儿还没喝下的残酒，在老头跳脚声中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