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剑客

　　说书台子后边是一块一层楼高的布景板，先生扒着木板缝，手里提溜个酒壶，看的挺乐呵。
　　方才上酒的清秀小厮也在板子后面，除了他俩这里也没别人了。小厮也漫不经心的从板边儿探出头去，赶巧半个桌面飞了过来，他赶紧把头缩回来，桌面去势凶极，哐当一声砸碎一扇门，不知道哪去了。
　　“这一刀好！嗨呀！你怎么不砍他下盘！瞎胡闹！这子母剑怎么这么使！真是！”老头儿一边看一边点评场中几位好汉的武功。小厮看不下去了，过来冲着老头儿没好气的说：“死老头儿，你又懂刀又懂剑了？要我说你也别在这干喝，你上去把他们全放倒，然后坐在中间举着酒壶大笑三声，说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是不是？倍儿有面子！我回去了也好跟师兄弟吹一段儿？别就在这吆五喝六的，丢人不丢人？”
　　老头翻个白眼儿：“小屁孩懂个屁！他们这那都是小道。就说那个三小姐的子母剑，别说没有那层层叠叠环环相扣气息不断剑势不绝的境界，就连子不离母母不离子也差的海了去。你没看廖铁城到现在都没拔刀？根本没把这五个货色放在心上！要我说还是这个陈三儿了得，蛇心手已经入了境，肘随臂臂随掌，真气收而不发，出则如毒蛇吐信，啧啧啧，想当年我见过一位蛇心手的宗师，那可真是……”老头儿吹着吹着，发现小厮已然跑到另一边去，此时正探个头四下撒么。老头儿也不当回事，接着趴着木板缝儿看他的戏。
　　楼中六人早已斗做一团，众客人也是作鸟兽散。张老四手持一条熟铜棍为五人之首，正和廖铁城正面相抗。陈三儿与小二乙均是蛇心手的路子，在廖铁城左右游斗。三小姐使一双子母剑，在外圈站定，时而以长剑抢几手先手，时而瞧准时机，以短剑切入内圈。钱四爷确是用一软鞭，行走江湖遇到使鞭的往往忌惮三分，实在是鞭的招式诡异而上手又极难，但只要是敢挂在腰间行走江湖的，莫不是行家里手，毕竟没人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钱四爷显然在行家里手中也算得翘楚，长鞭在身周舞出一个鞭圈，鞭头灵动如蛇，专打廖铁城时而露出的空当。五人攻守进退之间默契自如，显然早就是配合熟稔，说书老头儿嘴上挑三拣四，实则心里也暗暗赞叹不已。
　　廖铁城只是站在圈中，任由五人你来我往刀来剑去。他的右手仍是握紧刀鞘，城楼门在鞘中安逸之极，若是宝刀有灵，怕都摆起桌子倒上酒，就着这般高手争斗喝上两盅了。他只以左手对敌，掌法平凡质朴，招式简洁，但每每与张老四铜棍相击时均会传出金铁之声。
　　陈三儿带着徒弟小二乙从旁游击，只觉得无论在背后还是身侧，明明空当就在眼前，但只要一瞧见这未出鞘的城楼门，陈三儿心里总如面对洪水猛兽，一时间竟是一掌未出。小二乙以往对敌只跟随师父出招即便此刻觉得廖铁城空门大开，但师父未出手，自己也不敢动。这倒不是陈三儿平时的严厉或是苛刻管住了他的手，实在是过去几年积累下的信任。
　　另一边三小姐衣袖纷飞，子母剑耍动犹如穿花蝴蝶，但廖铁城脚步错动之下，她的剑身甚至无法切下一片衣角。偶尔以长短两剑跳进内圈缠斗，却骇然发现自己精心苦练的招式被那廖铁城随意用刀鞘几下拨动便散乱不堪。一旁钱四爷更加呆滞，卡着廖铁城避无可避的空当出手几次，竟然连廖铁城的护体罡气都没能破开。钱四爷的软鞭招式威力比之陈三儿的蛇心手只在五五之间，但他亲眼见到陈三儿一掌劈开廖铁城的蓑衣，为何如今他这长鞭，却连近身都做不到了？
　　董捕快在二楼都看傻了。按理说，江湖人士聚众斗殴，官府本应约束秩序，乃至于捉拿归案的。但如今世道变迁，皇帝都成了笑话，自己八品小小捕快，此时哪怕放个屁也得是没味儿的。何况以自己的伸手探进楼下的圈子里，怕是没眨眼的功夫胳膊腿儿就剩不了几根儿了。此时他也只能祈祷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廖大侠敌不过楼下的五人，更加敌不过身旁的公子。且不说这位大侠万一得胜，顺手一刀砍了自己这小小捕快也未必是什么大事，便算是饶了他一条命，李丛书李公子死在自己身边儿，春鲤门又如何饶得了他？眼看楼下廖铁城刀都没出便与五人斗了个旗鼓相当，董捕快心头更急，但转眼看见身边李公子神色一如往常，甚至还有闲心品了品之前送上来去去酒气的茗茶。董捕快心头也安定了些。
　　战局中变招越发迅捷，张老四久攻不如已然心头浮躁，对方更是刀都未出便挡住自己一根长棍，心里这口气如何过得去？想到此节，一根长棍攻势更急，劈戳扫打之下带起一阵劲风，拉动地板也吱吱作响。周围四人皱了皱眉，眼看张老四舞出的圈子已然干扰了自己的出招，四人只得后退两步扩大战圈。四人对这种情况已有演练，陈三儿师徒先退，之后在钱四爷鞭下三小姐再退，再之后三小姐贴身缠斗下，钱四爷退。
　　但正当三小姐几步贴近内圈时，廖铁城眼中寒光一闪，不再以掌对棍，身体转了半圈，右手背身递出刀鞘，张老四此时使着一记凶猛劈打，铜棍自上而下来势汹汹。但廖铁城这一刀鞘击的棍侧，铜棍劈势不减，但方向却已直指三小姐！
　　张老四对这一出有了防备，借着刀鞘抽点之力向更偏发力，铜棍贴着三小姐秀发拂过，三千青丝飞扬下，铜棍砸入地面。三小姐来不及惊诧，迎面只能看到廖铁城一双眼以及在视线中急剧放大的手掌，刹那间，一股窒息感从喉咙处传来，整个人只觉天旋地转，身体重重砸入墙内！
　　陈三儿见状却眼前一亮，期身上前，电光火石之间双掌齐出！小二乙与师父配合已非朝夕，双掌如影随行，补上陈三儿出手的空当。正面张老四双手抓住棍尾发力，带着大片地板抽出铜棍，一个拧身，铜棍抡圆了大力抽向廖铁城头颅！杀机深重！钱四爷长鞭弃了鞭圈儿，真气灌注之下恍如一杆笔直长枪，点向廖铁城之眼！楼上董捕快不知觉间屏住了呼吸，成败既已在此一举，但这般绝境，恐怕只有神仙才救得！
　　廖铁城动了。
　　客栈内似乎成了一幅画，周围飞起的地板，桌椅，张老四狰狞的面孔，陈三儿师徒眼光中的阴冷，钱四爷嘴角的杀气，纷纷凝固住了。楼上公子哥身形逛了逛，好似在这画中挣脱了出来，自顾自喝了口茶。木板后面的说书老头儿和少年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惊讶。
　　廖铁城右手拇指摁动卡簧，城楼门出鞘。
　　寒光一动十九洲。
　　耀眼刀光下，四道身影倒飞而出，有的嵌入墙壁，有的飞出酒楼。廖铁城还站在原来的位置，城楼门已经收回刀鞘，但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人。
　　表字继墨的李丛书。
　　须臾之间，从二楼到一楼，他放下茶杯，走到廖铁城身后，轻飘飘递出了一剑。
　　廖铁城只能在这一瞬时间里，将身体右移几分。
　　一段鲜红剑尖在胸口反出妖冶的光。
　　李丛书浅笑：“过城楼门，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