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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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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江村不大。村子北临黄浦江,东西有沙厂,南边就都是玻璃大厦了。尤其因为最后一项,这里景象怪异的很。有如一条无形的阴阳之线隔开了村子与外界的时空,线内是十年前,线外则是十年后。尤其是过了轮渡的早晚高峰期后,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每年特定时节,绿油油的水葫芦铁锁连舟般压着江流自西而下。或许,在它们短暂的生命旅程中,注定会路过隔江村,正如,在漂进市中心前,迟早都会被建设局滤掉一样。
  “下乡的时候见过,拿网捞起来,剁碎了可以喂猪。有用。”
  是隔江村的一位理发师,年轻时当过知青,喜欢读书看报,探讨国家大业。据其说,他年轻时是小刀会的成员之一,有一次,还向我展示过如何把水果刀掷进四十厘米外的泥巴里,当时我对此深信不疑,直到后来读了历史书我才放下了执念。几年来,他嘴边的痈还是那副样子,熟客们来剃头,回回见,回回恶心,但若哪天痈老特意把它遮掩起来,他们反倒嚷着把它给露出来,像是谁偷了他们什么东西似的。后来根据我的观察,隔江村的人多少都有点执念,他们习惯了生活在给定的一切中,哪怕是极小的一样事物,比如老头嘴边的一块烂痈,某天突然消失了,他们就觉得事情逆情背理。
  “你不听我的,敢买房子,我就和你断绝关系。”他端着茶杯昂着光溜溜的脑袋,高声对儿子说。“房子是国家的,它说值钱就值钱,不值就不值。不要冒那个险,给我等拆迁!”
  终于许多年过去了,世事变迁,隔江村周围高楼林立,交通便利。他儿子咬紧牙关,握着几万块钱重新奋斗,勉强在这里求得了一室之居。还是觉得不安,需要跟人说话来分散注意力。不过既然是干着为人理发的活,在客人中,自然有够得上跟他说说话的人。几十年的剃头功底和本身的驼背使痈老在工作时变成了一位雕刻家——嘴唇微撅,不急不躁地用梳子理出头发,大修用推子,小修用剪子,小心翼翼地处理每一撮头发,好像它们都是有生命的。
  “老板,哪里的人?”痈老咧开嘴笑起来,皱纹相叠。
  “不,哪里来的老板。我教高中,是个老师,上海人,年轻时在湖南待过。”
  痈老一言不发地工作,直到剪掉一梳子头发,才开口,
  “噢吆,老乡老乡。老师啊......老师好,老师幸苦。”
  “连续带了六届毕业班嘞,现在人上年纪了,越来越吃力。”
  痈老又一言不发地剪起来。
  “知识分子好啊,知识分子好。老师的待遇好吗?”
  大概是因为摘了眼镜的缘故,老师的眼神有些浑然。
  “就那样吧,休息时间比较多。外面捧我们是灵魂的工程师,祖国花园的园丁,把这个算上,收入是不错的。”
  “现在的孩子噢,都补课,补一节都要两百块。”痈老为了找到合适的理发姿势屈膝扎马,降低身体重心,越发像个雕刻家了。大概是觉得话语太赤裸,他后来又补充道,“诶,小时候,能吃饱就不错了,读书,还花钱补课,想都别想。该拾棉花拾棉花去。”
  待理完发,那老师多给了他五块钱。痈老的问题可都还没问出口哪,不打紧。他的客人来自各行各业,但我想既然能找到这墙上留有尿渍的深巷理发店,他们应当都是有点共性的。
  “老板,来理发,打薄点可好?”
  “撒子老板,做点小生意罢了,嗯,短点。”
  “老板,呦,真是贵人。听你的口音,你是四川人?”
  “嗯,对。”
  “诶呦,老乡老乡。”痈老露出了蒙娜丽莎般的微笑。
  “四川哪的?”
  “你哪?”
  “A城人。”
  “巧啦,我也是那里的人。”老板抖着大腿,欣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痈夫。
  “那你可真厉害,口音我是一点也听不出来。”
  虽然痈老理发的速度不快,但是也不妨碍客人的回顾率。如你所见,他剃头时不急不躁,稳中求细,尽量精益求精,而举手投足扎马步的间隙用闲言填得满满的,这种迎合性的对话满足了大部分客人的小虚荣。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他收费便宜。
  “老板,你在上海打拼那么多年,不容易啊。是做什么生意的?”
  “噢,就在那后头。”客人用头示意了方向,“那个废品场就是我的。”
  “我知道了。”痈老点点头,“老伴没生病前,会蹬着三轮去那里卖废品。”
  “什么病?”
  “肺癌。”
  “噢。”
  “肺癌,现在在医院里。”
  “......”
  用海绵把客人身上的碎发擦掉,拿了他胸前的披风,痈老在变形的旧铝盆里搓了搓手。客人用手扶着下巴对着镜子左摇右晃。
  他问,“老价钱?”
  痈老答,“对。”
  当时,痈老的老伴被发现癌症时已经是晚期。两个儿子闻讯前来,当年那个被他威胁买房就断绝父子关系的大儿子迅速通过自己的人脉找到了江对过的一家医院,安排老人住了进去。二儿子不同意,他主张将老人安排到自己家附近的医院里,终究未果。一次,痈老坐着大儿子的车赶到医院时,发现二儿子正和护士医生站在病房外。
  “你们来的正好,病人需要抢救,需要家属输血。”
  二儿子看看痈老,痈老手里领着破布袋,面无表情。
  “说实话。医生,有必要吗?”二儿子小声问。
  痈老用奇怪的眼神交替看着医生和儿子。护士和医生都愣住了。
  “你说有必要吗?你问我,有必要么?”医生不耐烦地说。
  “嘿嘿,我们不懂。不懂就问你......文化水平不高。”痈老讪笑道。
  “老头......”
  待痈老扭过头去,才发现人高马大的大儿子的双眼已经是饱含泪水。儿子花几秒稳定情绪后,对医生说:“输我的。”
  对于死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识。我们可以善意的理解,有些人觉得自己的至情遭受病魔无情的折磨和摧残,既然没有尽头,何不放下内心的罪恶感,赐给他或她一死?我们也可以卑鄙的理解,反正治不治都是一死,何必再糟蹋节俭度日省下的钱财,浪费其他人的精力来给你端粪端尿?从前者来看,大儿子就是混账。从后者看,痈老和他的二儿子就是禽兽。
  一个人有坚强的权利,有懦弱的权利,但是人生在世有时就是没有坚强或者懦弱的选项。离世前,痈老的老伴几乎把吗啡当糖吃,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醒了就叫疼......偶尔清醒了就吵着要回家。痈老面隔三差五地来医院替儿子们待上一会,要么面无表情地坐着,要么狼吞虎咽地吃着。
  “不行就把她接回家吧。”痈老在和二儿子一番商量后对大儿子说。
  “老头,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她不可能有床位。何医生早就私下暗示我把人接走了,外面的病患太多了,在他们身上有大把可以捞的。回家,万一病危怎么办,谁来救老娘?”
  痈老双手支在膝盖上,头埋得深深的。“回去吧。你弟弟联系了村子里的大胖子,他也会帮忙照顾。”
  待到接痈老夫人的日子到了。
  “你开车子来了吧?”二儿子问,“我下午有事,就没开。你送完老娘,把我和老头一道送吧。”
  大儿子极力扼制心中的怒火,心说,脏了你的车!推着轮椅上的老娘坐电梯去了。
  二儿子自觉无味,回去跟几个打过照面的护士打个招呼,又和痈老钻进医师办公室。
  里面摆着五六张办公桌,两侧的墙面上挂了四五张锦旗。
  “医生,我给做了锦旗。”二儿子进屋就把旗子展开,“神医在世”。
  何医生半笑不笑地接过,十分尴尬,低头看锦旗上还有护士的名字,脸色就更尴尬了。
  “对了。何主任,何主任。你说要是家里出现状况,还有必要送来么?”
  “我还有事,请你们出去。”何医生阴着脸说。
  “我们没文化,多问几句......”痈老补充道。
  “给我出去!”医生把档案袋摔在台面上。
  待两人惺惺地走了,医生把锦旗狠狠地揉起来丢到垃圾桶里,啐了一口。
  不久,痈老的夫人去世了。当天大儿子在上晚班,赶到时,老人已经咽气。据二儿子和痈老说,并没有太多的痛苦。母亲战斗过,儿子也守护过,够了。
  那天,救护车没有来。
  葬礼上,痈老露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注视着每一个人。空闲,他跟儿媳妇开起玩笑,“看,我的脚趾头第二根比较长,你妈的脚是一齐。她的脚型就是活不长的那种。”两个儿媳妇都跟吃了苍蝇似得,吓得各忙各的去了。
  待饭局差不多,照顾过痈老夫人的大胖子把剩菜打包。
  痈老私下对大儿子说,“这家伙就是个饭桶,晚上你妈需要人照顾,我留他住下,他都不肯。”
  “做人不要这样,说这些话有意思么?人家帮你,你给人家什么了?我弟是亲儿子都不肯过夜,你凭什么让别人过夜。”
  痈老闻言只好作罢。不过这并不影响他采取举措,每次大胖子来坐坐,他就只多烧一点。时间一长,胖子自然也有所察觉,渐渐与痈老家断绝了来往。
  “这些水葫芦,捞起来剁碎可以喂猪。有用。”
  大江东流,苍穹之下,过往的运船和载客的渡船令人眼花缭乱。痈老在隔江村生活了几十年,第一次静静地坐到江边。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女人,看起来比他年轻十几岁。浪花频频舔舐着岸边的礁石,泛起一层浅浅的泡沫,打起旋来只需要一秒钟,消失也是。痈老夫人在兵团里付出了自己青春,为痈老生了两个孩子,回到家乡省吃俭用——买的菜是隔江村最便宜的。实惠,便宜,这些她秉持的东西却把她送上了绝路。痈老在外地学艺,读书看报询问各界人士。出息,智慧,这些他向往的东西却一样没捞着。
  说来,隔江村如今已经消失了。
  如果您来到上海,或许能有幸找到它的影子。
  原本分割村子的阴阳线渐渐分离,痈老豪气地走到线外,给女友到玻璃大厦里买了几百元的衣服。而越来越多的客人来到线内,到破巷子里找他理发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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