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竹孤老困世人

　　一块三丈三高的百越壁石上用隶书刻着“功盖天地”四个黑漆大字。它静静的矗立在武国公府前，沉静而肃穆，犹如擎天之柱，撑起了离国也撑起了高家荣光。
　　朝中文武，无论品阶高低，凡是打此经过，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徒步而过以示尊敬之意。这种形似帝王的待遇，竟无一人胆敢心生不满。而韩泳希初见之时，难免出言调侃了高景云几句，本无他意，却不曾料到，高景云只是冷着脸说了句，这是我祖父和紫电营万千将士用命换来的，便丢了她独自进府去了。
　　高从义一个在离国数百年历史上都可笑傲群雄的绝世人物。风起于青萍之末，用来形容他最为恰当。出身布衣，跟随当今圣上开始了艰难的驱虏大业。从亲兵开始，历经大小数十战，名声鹊起，建立离国第一大营——紫电营，创火云轻骑，风云重甲步旅。北伐之战，横扫当世无敌的北蛮铁骑。北平府一战，更是以三千火云骑直冲敌阵，反复掩杀数十次，冗长的北蛮防线，竟无一人敢硬撼其锋芒。此战过后，北蛮骑兵仅存不多的骄傲，也被高从义重重碾碎。
　　当高从义纵马驰入北平府的那一刻，也是中州政权在时隔百年后再一次收复燕云之地。此一战后，残存的北蛮族四分五裂，再难一统。进而再一次进入到了诸部混战的残酷局面。只是唯一没有变的，是对紫电云龙战旗的深深恐惧。
　　韩泳希望着高景云撇下自己的背影，不由愣愣出神。在她眼中，这个从出生就含着金钥匙的少国公，实在是一无是处，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就是逃命了。可没想到在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心底，居然还潜藏着这般骄傲。
　　“韩姑娘，奉命带你入府，请随在下来。“说话男子声音虽然醇厚温和，但还是给了韩泳希一股淡淡的危险感。”你是谁？“韩泳希眉梢微挑淡淡问道。
　　”紫电营，副将梁天策。“
　　梁天策，紫电营十二副将排行在二。若单论武力来讲，梁天策并非绝顶，但其妙就妙在这”天策“二字，能料敌先机，出奇制胜，有封帅之才。
　　武国公府外有厚重高墙环护，内有绿柳，翠竹环绕。听雨轩，阅武楼两厢伫立。中有东海奇石铺作甬路相接。东西跨院楼台林立，花香萦绕。两厢回廊婢女穿梭不断，当看见那道熟悉身影，皆是驻足，行礼，然后带着一抹娇羞媚笑，道上一句，”恭迎世子回府“。高景云见状，轻轻吹起几声口哨，眼神肆无忌惮的左右打量一番，方才在一群女婢满脸羞恼的注视下扬长而去。对于这些奴才的命运来讲，有着高景云这么个纨绔主子倒是一件幸事。虽说言语目光上放肆一些，但眼神总是清澈的没有丝毫邪意，更不会将她们视为玩物，甚至当街买卖。
　　高景云穿过前宅，顺着七十二阶汉白玉铺成的玉雕楼梯，缓步向父亲书房而去。高清扬少时就已征战疆场，一身所学大多从你死我活的拼杀中悟出，杀伐之气甚重。若不是天妒英才，使其双腿经脉尽毁，恐怕如今造诣非凡。至少胜过那在世人嘴中被称作武学圣地”修罗刹“里的秃驴是易如反掌。可如今，也只能日日与轮椅相伴，远离庙堂，小心翼翼的护着高家。
　　高景云推门而入，里面的一切和走时没什么两样。一人高的九兽鼎至于中央，淡淡的清香顺着鼎炉缓缓而出，在鼎上盘旋数圈，最后飘散。书案后，高清扬坐于轮椅之上，脸上微有几分倦意，右手捧着一本蓝皮古卷，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书生样子，往昔的峥嵘，似乎也随着岁月而渐渐淡化，甚至连影子都不曾留下。
　　听得声响，高清扬微微抬头，瞧得是高景云，淡淡一笑，“战场一年，看来成长不少，原本以为你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掀翻老爹的桌子，在撕了我满屋的名人字画，以此泄愤呢。”高景云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在他老爹对面，端起桌上茶碗，猛灌了几口，用袖口一抹嘴角水渍，开口道：“怎么，在你这个连苍蝇都飞不进来的书房里，还要装一装不成？”
　　高清扬闻言笑了笑，缓缓放下手中书籍，轻声道：“我以为你会怪我当初不为你保本，而任你去了边陲之地，总归要有些怨气。”高景云白眼一翻，没好气的道：“你我父子间的恩怨若是在天桥下找个说书先生，怕是讲他个三天三夜都是绰绰有余。“说着把茶碗往高清扬面前一推，“这茶味道还不错，刚刚喝的太快，在倒一碗。”高清扬苦笑一声，也晓得亏欠前者不少，亲手给儿子斟满，还做了个请。又是惹得高景云一阵白眼，心中好一阵腹诽，方才作罢。
　　书房中，炉中青烟袅袅混着茶香，倒是格外清宁。“据线报说，你这一年来，虽说还是一副朽木难雕的样子，可是每逢冲锋之时，却不曾怯战后退，为父担心会被有心人察觉。若是如此，恐多年心血付诸流水啊。“本还是一副兴致缺缺的高景云闻言，忽的正色道：”我在外虽以阿斗形象示人，但在两军阵前，依旧是高家后人，怎可畏战而逃。“望着儿子如此激烈的反应，高清扬除了苦笑摇头，也无他法。当初的他又何尝不是往来疆场，快意恩仇。战鼓齐鸣，人喊马嘶的热血场面，身为高家儿郎，又怎能后退。
　　摆了摆手，高清扬话锋一转，不在提此事，反而问道：“救你的那个女子你可知其底细？”瞧着高景云漠然摇头的样子，前者的眼神仿佛更深邃了几分，似乎想看透后者内心。高景云察觉到父亲那种审视目光，心里有些不安，但依旧神色淡淡，缓缓起身向外走去，道：“茶有些凉了。”高清扬见其子欲走，忽的道了声：”莫要陷的太深。“
　　高景云刚刚抬起的右脚猛的僵在半空，直至后方响起”嘎吱嘎吱“的声响，方才落下，继而远去。
　　紫竹林，可说是全府上下最为奇绝之处。在外来看仅是一片占地广阔的竹林而已，四季常青，时有飞禽起落啼鸣，是一处难得的祥和之地。但却常有人误入而被囚于内，终身不得出。此言一经传开，竟有燎原之势。初时还只是说高清扬为了藏宝而建了一处幻阵，辅以紫竹遮人耳目。但随着大批精于奇门遁甲，阴阳术数之理的奇人异士也相继没了音讯后，又演变成了，由于高家杀戮过重，怨气堆积日久，惨死其手的冤魂恶鬼隐于其中，并食人精血的鬼神之说。但无论是流言还是江湖高手反复夜探，高家始终不曾出声，也并不制止。久而久之，此事也就成了江湖野史中的悬疑之一。
　　可就是这个让外人谈之色变的虎狼之地，高清扬正眉头紧锁的盯着面前的黑石棋盘，双指间的白色棋子久久不落。约有一盏茶的功夫，高清扬一声苦叹，投子认输。“有些局，有些人，终究还是胜不得。”言语间的苦涩尽显，全没了和高景云时的清雅气度。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么多年了，你依旧还是被囚于其中啊！”高清扬颓丧的看着面前老人，嘴中苦涩，愣愣出神。老人面容枯槁，眼皮拉耸，一头长可及地的灰白头发乱如杂草，一身肥大宽松的黑白袍子还算整洁，一股迟暮之气缭绕于身。“不论将来如何，切莫忘了你父亲临终所言。”说着老者干枯手掌轻拂棋盘，本还是黑白交错，二龙争锋的凶险棋局凭空散去，黑白棋子重归棋盒之内，一切归于初始。
　　高清扬紧握双拳，声音发于齿间，“若不是家父早逝，我又成了一残废，咱们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又岂会放过我高家，多少股肱之臣惨死他手，难道这就是天下么？”老者手中棋子轻落，叹道：“世人皆被一个圈子所困，只是有别于圈子的大小，难易，旁人看得却帮不得，出不出的去皆凭本心，你已困于其内多年，若还无长进，怕是难逃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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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影卫的密折到了。“司礼太监雷小小双手托着折子，一路小跑进了武英殿。都说人如其名，可在这位雷公公身上却是特例，这上秤称一称，少说也要有个两百的分量，若安稳和其站在一起，顶多称得上略胖而已。一个二百斤的大肉球在殿内狂奔起来的声势那叫一个壮哉。左右宫娥避之不及被撞的人仰马翻不说，就连那些青瓷玉器也是被震得叮当作响。等其气喘吁吁的扑倒在龙书案前，迎来的却是一道杀人目光。
　　离千羽，离国开国帝王，一个非议颇多的帝王，驱除胡虏，收复中州大地，除贪官，重农桑，关心百姓疾苦，但也是疑心颇重的帝王，他创建影卫，网络群臣情报，铲除异己，诛杀开国功臣，好杀成性也被后人所诟病。雷小小虽未抬头，但趴伏在地的肥胖身躯仍是不受制的抖着，腰间的肥肉裹着衣衫有规律的上下起伏，颇为滑稽。可雷小小常年伴君左右，自然是知晓主子喜怒无常的脾气，是以只能竭力将手中奏折高举，不敢妄动。
　　离千羽瞪着这个平日里就是二品大员见了都要客气相待的死胖子，心中颇为舒畅，这就是权力的魔力。年少时被地主无端毒打，双亲过世却无钱买一口薄皮棺材，甚至连一块丈八的安葬之地都没。流落街头，遭人白眼冷待，活得甚至不如一条狗的日子，都在他登基称帝时灰飞烟灭。他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皇，所有人都被他踩在脚下，敢于反抗的全都没了脑袋。他渐渐迷恋这种翻手定人生死的权利，那些同甘共苦的老兄弟，是不可留的，他太晓得他们的厉害，既然天下已定，那么你们也该烟消云散了。这是我离千羽一个人的天下，他无时无刻不这样想着。但高家，仍存在着，虽然老迈的高从义早已故去，但他的后人还在，紫电营仍在，那支动如疾风，战如烈火的部队仍享有听调不听宣的特权。这就如一根刺深扎在离千羽的心里，以疼痛提醒着他，帝国还有一头猛虎。朕已不在年少，定要扫除后患，以为后世子孙。
　　”起来吧，瞧你这一身肥膘，哪天非把朕这武英殿震塌不可。“雷小小心中一喜，急忙爬起，道：“隐于武国公府的影卫，连夜送来了折子，请皇上过目。”离千羽接过奏章，大略扫了一眼，怒哼一声，将奏折摔在雷小小脸上，怒道：“好一个固若金汤的国公府，，这么些年，皆是不知这父子二人在书房内的交谈，真是没用！”雷小小慌忙接住本章，劝道：“那武国公府高手如云，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探听虚实着实不易。再说如今的高家一个残疾，一个不成器如何还能让皇上忌惮。”。
　　离千羽漠然道：“你懂什么，谁知那高景云的荒唐行径是真是假，真的也就罢了，若是假的，朕岂不像是个傻子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燕王回奏的奏折上可是清楚的写着对高景云的评价，无畏无惧。这代表着什么？一个从小长在京城，锦衣玉食，只知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初上战场能当的起这四个字么？”
　　离千羽漠然独坐，对着昏黄孤灯，沉默无言。少顷，方见其嘴角掀起一抹冰冷弧度，一切又重归于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