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年

　　周顶顶伏在墙角，努力与暗夜融为一体。
　　好在天没有下雪，否则积雪白莹莹反光，周顶顶躲哪儿都没用。
　　来人举着一盏烛灯，缩着脖子小跑到厨房，嘟嘟囔囔：“小讨债鬼！守岁的时候要困觉，这会儿倒是精神！吃什么糖糕，新年第一餐，还怕饿着你！”
　　厨房里乒乓作响，那人连门也顾不上锁，又趿拉着鞋子小跑回去，怀里揣着热气腾腾的白糖糕。
　　原来是周福海溺爱小儿子，半夜起来给小儿子拿零嘴。好命的孩子半夜醒来就有到嘴的糖糕吃，依偎在父母身边，一生平安顺遂。
　　周顶顶等到四周再次静下来，才小心翼翼地从藏身处出来。厨房半开的门中，灶下火炭一直没熄灭，煨着剩菜剩饭，都是些肉酱、糖糕、炸丸子之类的好东西。东海国习俗，年夜饭要多做，吃不完的预备作大年初一的早餐，取意“年年有余”。香味顺着门缝飘进周顶顶的鼻子，他被香味勾住，腹中饥肠辘辘，情不自禁地往那里走。
　　忽然他踩在一颗石头上，左脚的疼痛让他踉跄了一下，人也清醒了过来。
　　周顶顶二十岁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有个千户在军中宴饮，聚了一堆人喝酒吃肉。席间一个人叫黄英，与周顶顶是同乡，平时看周顶顶战功来得快，很不服气。他看见周顶顶走过去，丢了半根啃过的鸡腿过来：“小周！来吃！”
　　周顶顶年轻气盛，将鸡腿丢了回去，怒骂道：“你这是喂狗吗！”
　　宴饮的人都停住，纷纷说周顶顶不识抬举。请客的千户自觉面子有失，下令罚周顶顶二十军棍，并责令周顶顶必须将席间残羹剩饭统统吃干净，否则不许吃饭喝水。周顶顶性格倔强冷僻，怎么肯受此侮辱？他硬是不肯开口，生生捱了七八天，剩饭已经发臭，周顶顶伤口生蛆，也快死了。臭虫虱子，苍蝇老鼠嗡嗡围着他转，俨然将周顶顶当做一具尸体。这时那个丢鸡腿的黄英摸过来，劝周顶顶“低头服气”，他见周顶顶虚弱得摇头都没力气了，就将一旁的馊饭烂菜硬塞进周顶顶口中，强迫他吃下去，捂着周顶顶的嘴不许他吐。
　　“你一个小兵，和千户大人顶什么！”黄英劝导说，“人在世上，总要低头的。你天天这么鼻子朝天，眼神跟刀子一样吓人，谁看得惯你？你要是早识时务些，吃的就是油鸡肥肉，哪里会是放了好几天的馊饭？”
　　周顶顶连挣扎都没力气，闻言只是流下两行泪。馊饭混着臭虫压进喉咙里，周顶顶一阵阵反胃，只是嘴被人捂住，胃里涌上来的东西又顺着喉管倒回原处。
　　黄英又劝：“我看你机警，以后肯定还有一番作为。要是死在这里，不但英雄做不成，还连累我无端背上一条人命，被人戳脊梁骨，何苦来？都是同乡，我不会害你。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熬过去就好了嘛！”
　　周顶顶熬过去了，他战功赫赫，杀人如麻，千户大人也难掩其光华。侯景偶然看见他在战场上的样子，认出他是当年那个愣头青马前卒，核查了他的战绩后，给了他一个百夫长的官职。
　　那一年周顶顶二十六岁。
　　但周顶顶不吃剩饭的规矩，就算是重生后也没有变。
　　他宁可饿死。
　　周顶顶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胃里咕噜咕噜地叫，他怕吵醒了人，死命地摁住自己的胃部，差点把自己两根肋骨摁断。
　　他走着走着，差点撞上前方一块黑漆漆的东西。天上没有月亮，星子也稀疏，周顶顶摸索了一会儿认出来：这是除夕夜祭祀神灵用的案桌。
　　供桌照理要一直摆到正月十五，所以桌上的东西都没动。只用一个竹罩盖着，以防野猫麻雀偷吃。
　　周顶顶扶着供桌站了好久。
　　天快亮了，周顶顶拿起供桌上的新香，朝东方拜了拜。
　　神君，周顶顶此时落难，请您借他一顿饭吃。周顶顶以后一定加倍还给您。
　　他晃晃悠悠，手脚颤抖，差点连香都拿不稳。此时心中唯一的阻碍已去，周顶顶打开竹罩，大口吃炸响铃、卤牛肉。为了能保质，贡品极咸，好在周顶顶饿得五感都弱了，根本来不及嚼，直接生吞，能吞多少是多少，几下功夫他已经将供桌上的食物扫荡一空，只有旁边一个红布小包里几枚铜钱，周顶顶没有去动。
　　他只是饿。他不是贼。
　　周顶顶感到来了一丝力气，眼见东方已经开始鱼肚白，赶紧从米店后院离开。
　　这年正是东海国老皇帝在位最后一年，老皇帝有十几个儿子，除去还在牙牙学语的、还不懂什么是皇位的、生母太卑贱没有娘家支持的，成年皇子有五个。
　　大皇子顾惟清是赵皇后所出，但性格过于较真，不讨老皇帝喜欢，一直也没封太子。
　　二皇子顾惟昀是钱贵妃所出，沉稳圆滑，和许多官员都有来往。
　　三皇子顾惟华是德妃所出，德妃是邻国云梦国的公主。云梦国传说是神君在陆地上的居所，其富庶程度仅次于占据海岸线无数港口的东海国。
　　四皇子顾惟年和五皇子顾惟秋是同一个母亲杨淑妃所出，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老皇帝一生勤政爱民，英明神武，只是在继承人的问题上犹豫不决。他死后留下诏书，让皇后的儿子顾惟清继位，废除顾惟昀、顾惟华的皇子身份，贬其为庶人，流放海外。
　　赵皇后，哦不，赵太后拿到诏书就下令杀顾惟昀、顾惟华。这下钱氏怎么肯，东海国三分之一的船只都是钱氏的，皇帝不肯给钱氏面子，钱氏就要反。
　　赵太后的娘家世代做官，从前朝开始就把持朝政，连周武皇帝都奈何不了他们，前朝灭亡，赵氏犹在，赵太后只一味看不起商贾出身的钱氏，急吼吼要杀人家儿子，还连带邻国公主的儿子一起杀，这下犯了众怒。
　　东海国大乱，每个皇子都占据了一块地方，声称自己才是正统。其中顾惟昀占据的地方海岸线最长，他母亲钱贵妃娘家水运势力大，一度掌控了东海国的经济命脉。顾惟昀的军队补给充足，兵员众多，人人为了赏钱拼命，自然战绩辉煌。两年之内，顾惟昀就统一了东海国。他手段狠辣，杀掉了自己三个弟弟，还逼得当时已经“登基”的顾惟清自杀禅位，终于登上皇帝宝座。
　　东海国统一之后，战乱导致国内民生凋敝，顾惟昀决定征讨云梦国，抢夺土地、粮食，征收朝贡来平衡战争支出，所用的理由就是云梦国借公主干扰东海国内政，并将东海国两年战乱统统怪罪到云梦国头上。
　　云梦地理上得天独厚，平原开阔，大江温柔，冬暖夏凉，农作物年年丰收，富庶平和。国内人们喜欢清谈，不喜欢动武，当时嫁公主就是存了和亲的念头，哪料公主嫁过去二十年，还是逃不过战争。云梦国一时敌不过经历数年战争历练的东海国军队，连连败退，只能割地赔款。
　　顾惟昀获利颇丰，野心滋长，更加四处扩张，挑起战争。周顶顶就是死在一次东海国向外扩张的侵略战中。
　　如今一切动乱都还未开始，周顶顶拖着伤腿，细瘦四肢撑着一个滚圆的肚子，深一脚浅一脚在道路上走。
　　他还认得路。当年他离开家时，把乡下到镇子上的路深深记在心里，每次挨打挨饿、受人欺辱的时候，就独自拿出来回忆一遍。
　　太阳越升越高了，人们开始出门互道新禧，炊烟袅袅从每家每户的厨房直达天际，远处传来怒骂，诅咒那个偷吃贡品的小子不得好死。
　　周顶顶沉稳地走着，街上人们只当他是要饭的，新年第一天看见要饭的不吉利，倒是都避着他。
　　忽然有人拉住他的破棉袄，一下子把周顶顶拽到街角的暗巷中。
　　周顶顶一惊，出手格挡，与那人滚做一团，瞬间反扭住那人的手，同时制住对方的喉咙。他身体虽然回到了十四岁，但作战的技巧一直在二十七八岁的巅峰水平，战场上锻炼出来的下意识反应既狠又准，所以即使是力气不足、没有防备，也能后发制胜。
　　那人“哎呦哎呦”惨叫，不像是会武功，只一味道：“痛死了！痛死了！松手啊！”周顶顶定睛一看，这人是个真正的乞丐，看起来才十一二岁，浑身脏兮兮的破布裹了七八层，手脚冻疮层层叠叠，烂肉翻出，蓬头垢面。
　　“你偷袭我干什么？”周顶顶冷道。
　　那乞丐痛得龇牙：“我是好心！你先放手！”
　　周顶顶没有折磨人的习惯，他杀人从来都是一刀毙命。何况是对一个小孩子（此时周顶顶还没习惯自己现下也不过十四岁的事实）。于是放手了，想等对方解释。
　　岂料对方一翻身起来朝着周顶顶的伤腿就踹，周顶顶腿脚不便，差点给他踹倒。周顶顶躲避过程中，难免扭到腰背，方才跳下窗台戳进腰间的石子一移动，登时疼得他冷汗津津。
　　那乞丐看得手了，也不恋战，转身就逃。这种伎俩在成年人周顶顶眼里简直像过家家一样，于是上前横扫，一下把小乞丐撂倒在地。
　　小乞丐狠狠撞在泥地上，身上更脏了，不禁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