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息规则

　　云开雾释，由暗转朗，日上杆头，时将晌午。
　　九月的塞北逐渐显露其狰狞本色，天际红日依旧刺眼明亮，然已苍白无力，世间冬风凛冽，寒气逼人。
　　东九寨北城门执勤的李正一营士卒们风吹雨淋地苦捱一宿，总算感受到了一丝阳光的暖意，虽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
　　李正全身上下已然淋湿冻透，多亏天已放晴，阳光普照，气温稍暖，不然准保受寒感冒，午时换防的官兵迟迟未到，令李正焦急万分，肚中咕咕作响的愤然抗议又让李正无限憧憬起回营后那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糜稀汤。
　　歪着头望天的李正自嘲道：“这便是饥寒交迫吧。”
　　北城门下，刘昉的力役囚犯交接工作正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尔等无须知道我是谁，待会儿，凡是被我叫到名字的人，马上走到我的左手边站好，每人只限三息，超时者，准备跟右耳道别吧！”
　　刘昉的话语漠然冰冷，犹如一股凛冽劲风，砭人肌骨，二十一名力役囚犯中不少人慑于刘昉的“恶语提醒”，唯唯诺诺地垂下头，担惊受怕地等待着点名时刻。
　　唯我独尊，胆大不信邪的癫狂之辈屡见不鲜，不曾消失过，二十一名囚犯中也不乏此类人，几名彪悍好战份子聚在一起，面露狰狞，桀骜不驯地昂头站立，颇为不屑地盯着刘昉，个个跃跃欲试，想要以身试法，看看刘昉的本事是否如他的话一般骇人锋利。
　　走上城墙马道的李正和身边几位士卒早就霸占了几个观望角度绝佳的雉堞，饶有兴致地等待好戏上演。
　　刘昉在东九寨服役时间十年以上的“老人”中极具盛名，因为他嘴快，刀更快！
　　往年，胆敢挑战“三息站好”的力役们都痛不欲生地告别了自己的右耳。
　　在刘昉宣布规矩的同时，受降城至东九寨押解囚犯的三十余名官兵们在经常参加押解的老资格同僚组织下，三三两两地聚在外墙垣下，你掏出点碎银子，我拿出几十文五铢钱，随后对着力役囚犯中某一位指指点点，或胸有成足，或将信将疑。
　　随着刘昉低头看向手中文书，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受降城押解官兵们立刻闭嘴不语，不约而同地凝神注视，等待着刘昉出声叫名，神情比那些胆小的力役囚犯们还要紧张！
　　“孟超！”刘昉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城墙附近的众人均能听清。
　　“这！！！大人，我在这呢！”只见跋扈不服的几名囚犯中表情最桀骜，最恶劣的短发少年应声快步出列，连跑带颠地奔到了刘昉指定的地方。
　　二十一名囚犯被聚拢在刘昉身前侧右方，走到刘昉左手边也就需要两、三步的样子，刘昉嘴中的“三息”是泛指，只要你动作麻溜利索的，不拖拖拉拉，刘昉都尉绝不会残忍地刀削耳朵，毕竟，岁数大了，血腥场面能少见就少见。
　　先前，刘昉不带一丝感情的冰冷提醒确实令众力役囚犯们不寒而栗，心惊肉跳，但名唤孟超的短发少年表现得太浮夸做作，没几步远的距离居然跃身奔将而去，献媚讨好之意明显的不能再明显了。
　　跑到刘昉右手边的孟超规规矩矩地立正站好，哪里还有刚刚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桀傲不恭，还谄笑胁肩地看着刘昉，似乎在炫耀自己是多么地配合工作。
　　起初，刘昉见到第一个被自己叫到名字的少年如此乖巧听话，本打算夸奖一句，希望其他囚犯以他为榜样，可下一息却看到了清秀俊朗的少年摆出一副奴颜婢膝的恶心嘴脸，刘昉立刻将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里。
　　“他可以不要脸，我刘昉还得要呢！”
　　一个少年将谄媚马屁拍得如此明目张胆，而且如此倒人胃口足见其脸皮之厚，做人底线之低！
　　孟超翻脸堪比翻书的无节操行为不单单震惊到了刘昉，李正等一干东九寨的官兵，还将受降城押解队伍中几名下重资赌他“挨刀”的士卒雷得里焦外嫩.
　　万万没想到这孙子坑人不偿命啊！
　　钱财乃身外之物，虽然部分士卒此番被孟超坑得心如刀绞，钱袋损失惨重，但好歹还有按月发放的军饷托底，不至于一蹶不振。
　　真正被孟超无情“伤害”地最严重之人，当属八位在押解途中与孟超推心置腹，结为莫逆之交的狱友兄弟。
　　受降城押解力役囚犯的队伍在昨日深夜最寒冷的戌时出发，一路披星戴月，磨磨蹭蹭，费时几个时辰才抵达东九寨北城门。
　　精力充肺的孟超在行路途中，循循善诱，诲人不倦，费尽心机地挑唆蛊惑了八位看似精明，实则愚笨的“狱友兄弟”，使他们深深笃定自身乃命世之才，天命所归，日后必将拜将封侯，成就非凡。
　　“他不是说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不可趋炎附会强权么？”
　　“这几个意思啊？不是说朝廷官府都是纸老虎，你凶，他就怂，你硬，他就软么？”
　　“大家不是应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团结起来，摆脱枷锁共创美好的未来么？”
　　那些孟超一路上不断灌输给他们的奋斗励志话语此时涌如滔滔江水，汹涌荡漾地冲击着八位“真命天子”的脑海心灵，孟超严峻肃穆的神情，坚定不移的目光，慷慨激昂的话语，刚刚还激励着八位“真命天子”对刘昉的拙劣威胁嗤之以鼻，鄙夷不屑。
　　当八位“真命天子”正欲为自由辉煌之路披荆斩棘之际，身为心灵导师的孟超却临阵反戈，恬不知耻地投入了卑鄙的敌人怀抱，此种背信弃义的恶劣行径实在骇人听闻！
　　真命天子蒙尘跌落凡间，瞬间原形毕露，成为卑微低贱的力役囚犯。
　　“竖子敢尔！！！”八人中被毒害最深的一位魁梧大汉暴喝一声，充斥血丝的双眼怒瞪着孟超，恨不得上前一掌拍碎他的脑袋！
　　如果此刻还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几人一路上都被孟超当猴子戏耍玩弄，那这八个呆头绝对无药可救，死不足惜了。
　　被一个十几岁的小混蛋玩弄鼓掌之间，成为他人的消遣娱乐对象，实乃奇耻大辱，八位愤怒大汉人人紧握双拳，咬牙切齿地怒视着表情乖巧的孟超，恨不得生啖其肉，挫骨扬灰，方解心头之滔天恨意！
　　殊不知孟超毫不在乎他们的恼羞成怒，早将先前的革命战友抛之脑后，一脸随意轻松地东瞄西看，眼神无意间扫到了人群中那八个瞋目切齿的“狱友”，孟超表情一愣，不解他们为何如此愤怒。
　　几息后，孟超恍然大悟地微微一笑，颇具玩味地看着那八个欲千刀万剐自己的“同伴”，肩膀轻轻一耸，鄙夷地说道：“哼，就凭你们这德行，还妄称受降城八大恶人呢？？”
　　“小混蛋，你找死。。。。”
　　“安静！！！”
　　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赤裸裸地言语侮辱和蔑视，这人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气得八大恶人脑筋暴凸，业火升腾，正欲强行挣脱捆绑双手的绳索，上前空手活剥孟超，突兀响起一声怒喝，镇住了“八大恶人”混乱愤怒，濒临崩溃的神志！
　　“闭上你们的狗嘴，这里没有你们说话的份，没叫到名字前，给本官安静地听着！”刘昉挺直了佝偻的腰板，表情严肃不怒自威，目光犀利地看向骚动的“八大恶人”。
　　“八大恶人”本为混迹受降城底层的地痞无赖，只有胆量干些偷鸡摸狗，堪不入流的龌龊之事，因为经常侵扰邻里，街坊们极其憎恶他们，所以戏称八个闲汉懒人为“八大恶人”。
　　平时远远看到公差衙役都要绕道躲起来的“八大恶人”全仗孟超一路上暴风骤雨般不间断的风言风语洗脑，由此产生幻觉，错认为自己等人乃天神下凡，根本不惧宵小凡人，区区塞北官兵有何惧哉！
　　好梦不长，八大恶人的镜花水月被赋予者孟超毫不留情地戳破，回归到现实世界，那份久违的胆小怯懦重新复活，占据整个心田，尤其碰到了刘昉这位身经无数殊死战斗，受过鲜血洗礼的“煞星”，那呼之欲出的犀利杀气，岂是“八大恶人”这类人渣能够抵挡的。
　　“八大恶人”回归怯懦懒汉本色，心有余悸地瞄了面色不善的刘昉一眼后，全都乖乖地闭嘴不语，生怕惹恼眼前的军爷，只是怒视着孟超，思量着如何找机会一雪前耻！
　　北城墙的厚实马道上，李正懒洋洋地斜靠着女墙，左手慢慢摩擦胡子拉碴的下巴，看看城墙边一边单独站立的孟超，看看另一边骚动的力役囚徒，最后目光定格到执行公务的刘昉身上，饶有兴趣地自言自语一声：“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北城门外城墙下的刘昉仅依靠气势就震慑住了意欲闹事的“八大恶人”，使少年孟超搅得略微混乱的场面迅速恢复了应有的安静。
　　一段小插曲过后，刘昉继续履行公务程序，点名！
　　一个个迥然各异的名字从刘昉嘴中念出，每个名字跟随着声调高低大小全然不同的应答声，千差万别的面容带有相同一致的惊惶不定。
　　随着点名的陆续进行，刘昉右手边的囚犯队伍越来越壮大，逐渐密集的人群早将孟超淹没其中，受降城和东九寨的官兵们都不约而同地遗忘了刚刚发生的插曲，集中注意力于自己的下注对象身上，囚犯内讧实属狗咬狗一嘴毛，看个热闹就可以了，但五铢钱的铜臭味绝对教人欲罢不能，流连忘返！
　　“娄定路。”
　　一息，两息，三息。。。。
　　刘昉的三息时效已过，第一个无人搭腔应答的名字横空出现！
　　娄定路！
　　来自受降城的押解官兵们三、四人一堆，随意地分散在力役囚犯四周，那些眼光不济，看人不准，郁闷输钱的官兵们无一例外都沮丧地耷拉脑袋。
　　当第一个无人应答的名字毫无征兆地出现时，无论参与赌局与否的官兵们各个抖擞起精神，眼冒精光地在还未点名的囚犯中寻找可能是娄定路的人。
　　尤其那些投注对象还未被点名的官兵如打鸡血一般，脖子伸得老高，只求自己这回撞上了大运！
　　此时，还未被刘昉点到名字的囚犯只剩下十人，巧的是“八大恶人”全在其中。
　　刘昉平静地等待三息过后，缓缓抬起头，默然扫视未被点名的十五人一圈，正欲开口说话，只听右手边人群中一个似曾熟悉的急促声音响起：“军爷，军爷，小人知道谁是娄定路！！”
　　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刘昉随意一想就有数十种方法让囚犯娄定路现身，但或多或少总得费些周章和手段，如果可以不费力气找出此人，刘昉乐于一试，至于找出来的人是不是真的娄定路，无关紧要，刘昉只要一只耳朵。
　　戎伍二十载的刘昉早已忘记同情心和恻隐心是为何物，作为在刀口上讨生活的职业军人，心慈手软只会让你更早地迎接死亡，城寨北面草原的胡夷游牧民族犹如奸诈阴险的恶狼潜伏隐蔽，伺机而动，发动致命一击，稍有不慎，就会葬身狼口，尸骨无存，刘昉已经记不清身边有多少战友丧命于一时的妇人之仁！
　　能够从血腥残酷的战场中存活下来的人早已学会如何让自己忽视那些摧残心灵的凄惨画面，变得铁石心肠，冷酷无情地挥舞手中利刃。
　　世道本就弱肉强食，弱者不会得到丝毫怜悯，唯有生存下来的强者才会获得尊重。
　　三息规则受到触犯，刘昉不见任何愤怒，冰冷的表情犹如此时天气般冰冷。
　　抬眼循声看去，刘昉赫然发现自告奋勇指认同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异常配合工作，第一个被点到名字，好像叫做孟超的典范少年。
　　刘昉看到少年急于表现的神情后，微锁起眉头，心中顿生一丝不祥的预感，找这小子指认弄不好还不如自己动手来得省事放心！
　　跃跃欲试的孟超发现刘昉皱眉看着自己不言也不语，既不答应也不反对，貌似陷入了两难境地。
　　作为一名有理想，有抱负，遵章守纪的好力役，好囚犯，发现都尉大人受困于选择与否的泥沼，孟超自然而然地挺身而出，义无反顾地帮助都尉大人脱困。
　　孟超犹如一条泥鳅般顺溜地穿过人群，跑到队伍的前沿，手臂在胸前画圆一周，最终指向“八大恶人”中某一位，义正言辞地大喝一声：“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