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荒唐遇见荒唐

　　讲故事容易冷场的人，和不擅长讲故事的人，本质上一样的不讨喜。不戒讨喜的是，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并巧妙地选择点到为止，给听故事的人适当留白。
　　这种手法，如果恰有来自第一峰上其他的道士听到，就会感觉熟悉程度，好像某个音讯全无许久的，辈分高到没谱的太师父的套路。
　　不戒道士挠着头，憨憨笑道：“故事讲得不好，你们就当随便听听吧。”
　　更深露重。
　　被一泡尿憋醒的钱胖子，揉搓着惺忪的睡眼，感受着白天在登山过程中积攒发酵，这会儿逐渐在浑身骨节里爆发开的酸痛，牙花一阵趔趄。半梦半醒之间，瞥了眼火堆旁正用匕首削着一截枯树干的木讷男道：“放放水。”
　　“恩？！”
　　不待男子继续说话，钱科已经踏着蹒跚的脚步，走向了旁边的林子里，背后留下含糊的嘟囔声道：“放心，不会走太远。”
　　嘴里吹着口哨，看着周遭虽然森寒，却变得稀薄不少的雾气，银白色的月光勉强透过摇曳哗啦作响的树荫，犹如破碎成无数片的水银镜面，夹杂着不知什么生物的咕噜低吟。大山里的深夜，显然并不像文艺作品里描绘的那么美，实际上还挺瘆人。
　　近三十年的平生里，没做太多亏心事，也没做太多好事的钱科，从来就是个比小鬼还难缠的主儿。跟着现役某军区特种大队的发小学过几手高级擒拿术，不仅心气儿大，胆气儿更大。这种胆气不仅表现在外滩2号的华尔道夫酒店，为个辗转过N手的破鞋怒砸五千万办了个没有下文的荒唐订婚宴；还表现在当着某个有着胭脂虎之称的女人的面，煽了对方小白脸五个响亮的耳光，尽管后来自己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随便找个树丛，刚想掏出笼中鸟遛弯的家伙。就被草丛里突然发出的一道声音，吓得猛然一个激灵，睡意也一扫而空。
　　“喂，走远点，这里有人！”
　　听到来自女人的熟悉声音，惊得仓皇无措的钱科有些恼火：“喂，大姐，早点出声好不好，大晚上的，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下流如他，却不下作，还没有不堪到培养偷看女人如厕的变态癖好，即便要看，更乐意花银子光明正大地看，符合他坦然的性子，折了个弯向着山壁的另一侧走去。
　　“喂，那个，也……也别走太远。”
　　女人的声音软了下来，钱科既好气又好笑，尴尬又有些诡异的氛围中，习惯性吹起了口哨，比平时吹得响亮了很多。
　　怀疑晚餐那顿高档太空餐来路不正的陆非鱼，本不算娇气的肠胃却很做作地闹起了战争，在帐篷里辗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选择不顾形象地钻进了草丛。钱科的半途出现，让陆非鱼有惊有喜，心里的抱怨也消磨不少。以至于以往断断续续，令人烦躁的口哨声也不那么反感了，反而有种很不愿意承认，却堂而皇之存在的怪异的心安。
　　本来还很煎熬的时间，也变得不那么煎熬了。这般想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陆非鱼陡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口哨声，越来越小！最后一次间隔差不多已经两分钟过去，却再没有响起。
　　站立在齐腰的灌木丛间，映入眼帘的除了黑洞洞弥漫雾气的山林，就是不远处山石后面被人为扒向两边的荒草，尝试着叫了两声钱胖子，却无人应答。好奇心有时候是好东西，可大部分时间会成为让人麻木的伊甸园苹果，顺着扒开荒草走下去的陆非鱼就是吃下这颗苹果的人。
　　山谷中不时回荡起的长啸，混着呼呼山风，糅杂了各种夜啼，显得更加诡谲、神秘。
　　军人在实战中培养起来的危机感，时常会比女人的第六感还要灵敏。大山里除了饿着肚皮的畜生，还有揣着野心的人。天生的悲观主义让宫姓男人很少信任别人，比起与人相处，独处来得更自在。寡言少语了，自然就多了更多时间观察。所以，在他们一行人之外，山上有其他人出现的时候，就自然成了他重点考量的对象。
　　看了眼倚靠在树干上熟睡，胸膛有节奏自然起伏的年轻道士，男人眉头微蹙。普通，至少看着就是个小道士，但绷着的那根弦就是松不开，那种错位感来自哪里？
　　直到意识到钱科和陆非鱼许久未归，寻找未果，折返回来后，先前还在熟睡的小道士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些年睡眠越来越浅的高临道，很快就被外面动静吵醒，出了帐篷却只见到刚回到营地，一脸铁青的男人提着手中削尖成长枪般的树干，咬牙道：“人不见了！”
　　像被木炭涂抹过的粗糙树皮上，有气无力地攀爬着野火燎过般的枯黄藤蔓。在火光跳动的墨色夜里，像极了哥特风里张牙舞爪的怪物。
　　从昏迷中醒转过来，脚踝上传来的钻心刺痛，让陆非鱼还在嗡鸣作响的脑袋瞬间清醒不少，光洁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终于醒了。”古井无波的声音在陆非鱼身边响起。
　　吃力地坐起身子，一道身着灰衣道袍的熟悉身影出现在火堆旁，火苗跳动间，时而明亮时而隐在阴影中的脸庞上，挂着一抹捉摸不透的玩味笑容。
　　此刻的不戒手指间正拿着一个雾蒙蒙的金属环摆弄：“一个破钥匙扣，有什么值钱的？”
　　陆非鱼并不介意被别人当作花瓶，甚至懒得在这上面争论，可花瓶一旦破裂开来却依旧能伤人！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吊坠，疲倦却依旧俏丽的脸陡然变色，挣扎着坐起来，连声音也瞬间抬高了八度。从柴堆旁顺手拾起一根尖头的树干，直接向着年轻道士的胸口扎了过去。
　　“还给我！”尖锐而刺耳，像个发了狂的疯子，这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在一个漂亮的女人身上出现，反差就像枪与玫瑰，令人心颤的错位。
　　看着对方殷红的鲜血顺着自己的指缝流出来，头脑瞬间清醒很多的陆非鱼，手足无措间刚想抽手，却被一只大手猛然抓住，紧接着便感觉一道黑影裹夹着自己一阵翻滚，直到最后滚进附近一个土坳里，翻身将自己狠狠地压在了身下。感受到一头年轻的雄性躯体压在自己胸口的柔软之上，慌张地奋力挣扎间，却发现对方的双手像铁钳一般死死地箍住自己的手腕，而对方原本看上去还很清瘦的身体，此刻也让陆非鱼感觉像座大山，胸口有种海底深潜超过百米时才有的沉闷感和面对深渊时的心悸。
　　“没人可以命令我！”沉默过后紧跟着的是一道，冰冷到罩上一层寒霜的嗓音，贴着自己的耳朵低沉道，“不想死，最好不要乱动！你的命可比我的金贵。”
　　男人的话在这一刻似乎有着不容反驳的味道，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晃神间，周围的草丛一阵颤动，从里面突然窜出来四头灰白色的动物，身形大小如同大型宠物犬，却比一般宠物犬更为精瘦，毛色也更为驳杂。止步在火堆前，嘴角和喉头不停颤动，发出类似钢锯锯在骨头上的低吼。
　　看清情况的陆非鱼，心口一紧，这些年经常在全球各地旅行，不是没见过狮子、老虎这样的野兽，以往跟着一帮驴友带着武器，遇到一头都要严正以待，更何况是徒手面对一群狼。非洲大草原上，常年土制工具捕猎，最后反成为猎物的尸体并不少见！不待自己多想，名为不戒的道士就已经蹿了出去。
　　只见他快速拾起一根正在燃烧的柴火，向着面前的狼群一阵横扫。出于动物天性对于火焰的惧怕，狼群在火焰触及的地方纷纷后退，给他留出了足够的安全距离。然而它们也只是后退了一小段距离，却并未离开，而更加令人焦灼的是，狼群对于不戒隐隐形成了包夹之势。
　　显然，狼群是远比人类想象中要聪明很多的群居类动物，可见那些近乎表演性质的荒野求生中教授的方法，在真正的对战中，只剩绝望等死！
　　就在两方陷入对峙时，不戒身后的草丛里猛然窜出一道黑影，直接向着他背后的脖颈撕咬过去。而在黑影即将近身的一刻，不戒的身形陡然下压，拿着火把的手臂抡成最大弧度的弓形，带着风声回身甩出。
　　“嘭！”的一声闷响，黑色身影直接倒飞回去。不戒也迅速重新翻身背靠火堆，同时目光紧盯着刚刚黑影栽落的灌木丛。
　　一头通体黑色的野狼，钻出灌木，使劲甩了甩狭长的脑袋，嘴角不断颤动间露出雪白的獠牙，粘稠的口水顺着嘴角滑落。浑身上下大大小小，遍布着十多处新老交错的伤痕，最为狰狞的便是那半张脸上，划过一只眼球，几乎削掉半个脑袋的巨大蜈蚣般的疤痕。
　　他的个头比起先前围住自己的那几只狼要小些，不戒却丝毫不敢轻视，因为在它出现的那一刻，其他狼群都很自然地给它让出了位置，并且将脑袋稍微向着地面压低，表现出应有的恭敬。同样，不戒先前故意露出后背，等待和提防着的也正是这只狼王！
　　再一次挥动着手中的火把，狼群纷纷往后退缩。唯独这只黑色的狼王毫无惧意，金黄的瞳孔只是死死地盯着道士的每一个动作，锋利的前爪甚至还往前踏出了一步。
　　陆非鱼记得，上了大半辈子战场的老爷子曾经说过，在山里遇到两种狼你是不能惹的，一种是狼王，一种是被挑战失败驱逐出狼群曾经是狼王的孤狼。前者威严不容侵犯，后者尊严不容践踏！惹了，跑不了就是等死！
　　可下一秒，在陆非鱼惊愕的目光中，年轻道士的身体缓缓前倾，俯身贴向地面，目光如鹰隼锐利直视前方，同时喉头深处发出同样怪异的低吼，整个身形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弩，又如同下一秒就会扑向猎物的恶狼。
　　在狼王的一声长啸中，直接扔掉了手中唯一保命的火把。瞬间一人一狼就在震撼的视觉冲击中冲撞、颤斗在了一起。而周围的狼群，仅仅维持着狩猎的俯身姿态，却没有半点要上去帮忙的意思。
　　战斗一触即发，却没有想象中的焦灼，一分多钟后，就以不戒翻身到狼王背后，勒住狼王脖颈，拳头对着狼王布着疤痕的头颅猛捶数下，顺势过肩摔将狼王甩出去结束。而狼王摇晃着站起身，死死地盯着道士看了几秒后，直接转身钻进黑色林子里，剩余的四头狼也毫不犹豫紧跟其后，消失不见。
　　原地喘了几口粗气，胸膛逐渐平复下来的不戒，身上也并不乐观，道袍上沾满了混着泥沙的绛红色血污，道冠也被撕裂开来，清冷的月光下露出明晃晃的光头。
　　走到依旧处于愣神状态下的陆非鱼面前，半蹲着背过身去，用冰冷却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上来！”
　　虽然语气依旧让人反感，但曾被阅女无数的钱科定位成女菩萨的女人，下意识伸出手臂的一刻，却已经注定那块冰山出现了一道裂缝。
　　恍惚间愣愣开口：“你，是和尚？”
　　一句不得不问的废话！虽然她自己也这么想。
　　假道士竟是真和尚，一个人能够徒手战胜一头狼王，颠覆了所有的想象也不及眼下的现实来得冲击、震撼，简直就是荒唐遇见了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