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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怪异师徒的怪异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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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宋煜却觉得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宋煜感到的只有深深的屈辱和恐惧——他第一次见老爷子的故作张狂,面对宋奕非的小心翼翼,和为了保命而故意做出的反话激将,居然无一遗漏全部被老人识破。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设想进行时,老人又像是嘲弄一般将这些逐一戳破,这无疑是说,自己在老人眼中就像是脱了衣服跳舞的小丑!而如此大阵仗,花了十二条人命排演的这场大戏,也不过是给自己的一个下马威而已!
  不能为我所用,那就不如去死。
  宋煜的脸色难看极了,那甚至不是苍白颜色,而是一脸死灰。可他不能对老人哭丧着脸,他必须要让老人知道,他从今以后一定会尽心尽力,所以他幽幽地说出了几个字:“不,我不好。”
  “哦?”
  “我躲着天书,是因为我知道天书不祥,几千年的记载写得明明白白,但凡追逐天书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如果我想找死,在宋家的时候束手就戮就是,又何必等到十年后的今天。”
  “但是现在看来,好像并没有什么给你选择的余地。”
  “是。所以虽然很不好,我也会拼尽全力去做。因为我已经知道,做了可能会死,不做一定会死。”
  这是一个足够让老人满意的回答,于是宋煜终于能够“全须全尾”地离开酒楼的大堂,而这时天已经是黄昏了。
  黄昏下的街道是那么平常,出门讨生活的人们都在这个时候结束了一天的操劳,或是一脸疲惫,或是满怀期待,纷纷向自己的目的地快步地走着。
  这些人之中的绝大多数回到家后要洗衣做饭、教养小孩,要为明日的柴米油盐忧心,还要抽出少有的一点时间去吵架、抱怨,或者趁着戏台来了戏班子,赶过去凑凑热闹,看台上的角儿们活灵活现地演绎一个个心动魄,却绝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故事。
  真是平常无趣。
  这种平常无趣对于宋煜来说,却是最难以得到的奢品。他的世界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不安、动荡和血腥。
  宋煜像个蹒跚学步的稚童,尽量模仿着满大街的平常人,迈着最平常的步子,走在最平常的路上,可他心里知道,平常这两个字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举个例子。
  身后三丈开外那两个假装自己正在挑选路边糖炒栗子的年轻夫妇,和身前几十步远那位慢慢悠悠扫大街的老婆子,这两伙盯梢的人的存在,就像是更夫每晚拿在手里的铜锣,虽然还没有被敲响,却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省省吧,你注定不得安生。
  也不知这两伙人里,哪一伙人是宋家的,哪一伙人是殷家的。
  管他呢!宋煜现在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甩开他们。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片破败而拥挤的贫民窟,像一块去不掉的皮藓,突兀而倔强地出现在了城中最繁华的地方。破败民房里闪出来的星星点点的光芒,让宋煜恍惚间回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狼狈出逃的夜晚。他还记得自己逃到郊野的时候,也隐约看到了前方微弱却充满希望的光亮。
  
  十几年了,一直在逃,像是一个纠缠了许久的噩梦。你不知这噩梦何时结束,奔逃的路也没有尽头。
  宋煜的步伐已经有些踉跄,他的体力无法支撑他继续装扮成一个健康而平常的人,可他又不能让那两伙人中的任何一个发现这个事实。
  所以,宋煜做了一件平常人绝不会做的事——他突然间以一种极不平常的身法和速度在人群中狂奔了起来,如同一只受惊的野兽,一头扎进拥挤且杂乱的贫民窟中。
  而前一秒还拿着糖炒栗子互相甜蜜喂食的小夫妻在宋煜冲出去的瞬间变了颜色,二人齐齐丢掉手里的栗子,也像是箭一般跟着狂奔起来。
  至于那位腰都直不起来的扫街老婆子,早就不见了人影。整条热闹的街上,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她是什么时候丢掉了手中的扫把走开的。
  然而这并不奇怪,因为这个老婆子本来就不是一个平常的人,“她”甚至也不是一个女人。
  “她”是殷家少一辈里的大师兄殷怀,是一个长着如女子般秀丽面容的英俊少年。此刻的他刚刚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姣好但又带着几分邪魅和冷艳的面容。拥有这样一幅面容的他绝对算得上是一位“美人”,连男人见了他,都会忍不住要多瞄两眼。
  一个美男子甘心把自己扮成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当然不会是为了好玩。殷怀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得到了老爷子“看住宋煜”的命令。事实上,今天也不是他第一次跟着宋煜,上一回见到宋煜时,他把自己扮成了一个等在学堂门口接弟弟放学回家的姐姐。
  今天也不是他第一次被宋煜发现。
  昨天宋煜被差人押走时,宋煜也多打量了自己几眼。
  殷怀觉得很有趣,虽然自己引以为傲的伪装跟踪术接连在宋煜这儿栽了两回跟头,他还是很想再试一次。
  他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好胜心很强的男人。
  不过比起和宋煜较量,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处理掉跟着宋煜的尾巴。
  这也是老爷子的命令。老爷子要用宋煜做大事,而一个死了的宋煜,却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的。
  只要是老爷子的命令,无论是什么,殷怀都一定能够完成,这也是老爷子无比信任他的原因。这种信任,就连时刻跟着老爷子的殷珑儿也得不到。
  殷珑儿正在给老爷子添茶。
  自打进了酒楼,添茶仿佛就成了她唯一的工作。但她并不仅仅是一个伺候老爷子起居的丫鬟,殷家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产业是由她来打理的。今天之所以一直在添茶,是因为老爷子早上忽然告诉她,和宋家的谈判他也想凑个热闹。
  “你是不是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我今天突然要替你出面和宋奕非谈判?”老人见她又去烧水便叫住了她。
  珑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委屈地撅起了嘴:“老爷子,这您可是难为我了。打小儿我就在猜您的心思,都二十多年了,我也没猜对过一次。”
  老人脸上居然现出慈祥的笑容,朝珑儿挥了挥手,道:“别忙活了,来,坐。”
  殷珑儿果真就放下了茶壶,坐到了宋煜之前的椅子上。
  此时的大堂里只剩下了她和老爷子两个人,倒也不用像在外人面前那么拘谨。
  “珑儿啊,你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孙女,可毕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现在就咱们爷孙两个,你就别总想着哄我开心了,怪累的。”
  殷珑儿噗嗤一笑:“老爷子这话说的,怎么是我哄您开心呢?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
  “从你十六岁接手殷家的产业开始,我的心思对你来说就不再是秘密了。说猜不到,还不是想哄我,让我觉得自己还没老么?”
  殷珑儿掩面咯咯地又笑了起来,笑声像是春风吹过的风铃一样好听:“那我可胡说了,说错了您可不能责罚我。”
  老人点头应允。
  “上次您跟我说,对宋煜十分信任,却要九十分的提防,所以在没有办法完全控制住他之前,只能往浅了用。我想,这就是您一开始没有告诉他灵力波动和天书有关的原因,您是想要探一探他是不是真是冲着‘在殷家的庇佑下过安稳日子’才来投靠的。在学堂里他有很多办法生擒行尸,却一道雷把行尸劈成了焦炭,说是为了救人,其实不过是为了离跟天书有关的事远点儿。他大概是觉得,离得越远,自己小离朱的身份才能藏得越深,想过上安稳日子的可能性就更大些。如果他见了红瞳行尸后变得太兴奋或者太主动,就证明他投靠咱们的绝非偷生这么简单。”
  “嗯嗯,说得不错。”
  “三天前,宋奕非借口摸金校尉到江都找生意做坏了规矩,连砍了他们十三只手。这本也是件小事,随便找几个小辈去谈判也就可以了。可恰巧宋奕非和宋煜有不浅的过结,所以不如干脆借宋奕非的手敲打敲打宋煜,一是让宋煜彻底断了在您面前耍花样的念头,二是利用宋奕非的口向全江湖的人传一句话——在咱们殷家和宋家宣布开战的时候,宋煜站在了殷家这边。这样,宋煜回宋家的后路,也就断了。”
  殷珑儿说得有条理,老人听得也十分满意:“你说得很对,不过有两点你还没有注意到。”
  这句话一出,殷珑儿虽然脸上还挂着笑,可笑容却有些僵了。
  居然还有遗漏吗?殷珑儿迅速地回想了一遍方才记下来的每一个画面,还是什么都想起来,这让她感到十分的沮丧。
  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沮丧,这种沮丧意味着她的弱小和无力,而作为一个对权力有着十足欲望的女人,她决不能忍受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软弱。她深深地知道,自己要想在现在的位置站得稳,就要比殷家的男人们更刚、更强、更狠。
  “第一,宋煜佯作狂笑的时候出了虚汗,这说明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因此我才让人去通知你大师兄准备好,等他离开这之后盯住了他。而抓住他的手腕,是在给他号脉。虽然这小子想办法掩盖住了自己的脉象,我还是能判定他受了外伤。受了伤却遮遮掩掩的,他还有事瞒着我。
  第二,对于宋煜这样的人来说,一个小小的下马威最多也只能起到警告的作用,要是以为这样就能击垮他的心,那你就把他想得太简单了。想控制一个在宋家天罗地网下平平安安躲了十年的人,光靠吓是没有用的,还要有更实际的手段。”
  殷珑儿忍不住好奇地问到:“更实际的手段?老爷子,您指的是……”
  “以后……以后你会知道的。”
  宋煜还不知道殷老爷子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以后”,他现在还顾不了那么多,当下最紧要的就是甩开自己的尾巴。
  可是宋煜没有料到,后背上的伤口不仅没有在药汁的作用下愈合,伤情反而愈演愈烈。当他穿着顺来的破烂衣服躺在地上扮作醉酒的乞丐时,除了伤口的疼痛,甚至连后背的存在都感觉不到了。这意味着他彻底失去了反击的能力,想要躲过一劫,只能靠运气。
  又或许,靠未雨绸缪?
  吃栗子的小夫妻就在前面十几丈开外的岔路上,他们没有马上看见宋煜的唯一原因是,这里的街道实在太过曲折和杂乱,而宋煜此刻正烂泥一般躺在地上。可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上那么几十步,说不定就会看到他,认出他。
  也许贫民窟的“下等人”们认不出宋煜来,但他们能,他们是经受过严格训练的鹰犬,是目光如炬的宋家杀手。
  宋煜的意识渐渐模糊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致命的危险一步步向自己靠近,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
  一切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了么?
  自己终于要死在宋家人的手里了么?
  就在宋煜握紧了左拳、做好最坏的打算时,一双有力的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半拖半扛地把他扶到了一条被垃圾堆挡住了的小巷子里。
  “师父,怎么样?”
  是宋岸!
  宋岸在这条小巷子里已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按照师父的嘱咐,前脚师父刚离开家,后脚他便避开了殷家探子的耳目,偷偷地跑到了这个贫民窟来。他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将整个贫民窟的每一个角落都逛了三遍,最终选出了这条连“下等人”们都不愿意来的垃圾小巷。
  然后他又做好了只有他和师父才认得出的指路记号,确保师父从任何一个入口进入到这里都能知道应该到哪里去躲避。
  他的身上还带着救命提气的丹药,药的功效惊人,只要吃进肚子里,就连死人的气儿都能给吊住三炷香。唯独一点不好,药味太大,绝无可能藏在身上而不被察觉。
  三炷香的时间不短,刚好撑到宋煜走进家门。
  三炷香的时间不长,宋煜刚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浑身虚脱了一般,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尾巴……甩掉了么?”宋煜坐在床沿,挣扎着脱掉了上身浸透了血的衣裳,看样子是想再上些伤药。他低着头问宋岸,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打湿了青色的床单。
  宋岸的心揪着,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师父低着头说话,大概实在支持不住了罢,连头都没有力气抬起来。
  “……师父,”宋岸递过去一瓶金疮药,“两个尾巴……根本就没跟上来……”
  “什么?”宋煜好像没听明白,勉强歪了歪头看向宋岸。
  宋岸补充道:“那时您刚服了药正在调息,五感暂封,我就去巷子口望风观察。我看见,一直追着您的那一男一女不到一口茶的工夫,先后被一个人拽到了暗处,想来也是凶多吉少。”
  “那个人……你看见了么?”
  “只看见是个男人的身形,身手在我之上。所以在他拽走第二个人的时候,我便带着您跑了。回来的路上我也没有发现还有什么人在跟着我们。”
  宋煜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浑身越来越冷,嘴巴里干得要着火,于是他朝宋岸虚弱地道:“知道了,你去……给我……拿些水来。”
  宋岸赶忙应了声,转身向厨房跑。就在他刚刚跑到厨房拿起茶壶时,身后的房间里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
  宋煜伸手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又关上了房门,当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中后,他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沙包一样,一头栽倒在地上。
  宋煜不是个轻易倒下的人,他曾经为救一个被怨灵纠缠的小女孩折了三根肋骨,一只手臂,几乎被砍断右腿,可他还是把怨灵送进了十八层地狱,直到用一条腿半拖半爬地回到宋家都没有昏倒。
  那年,他只有十四岁。
  可身上再重的伤也抵不过压在心里十多年的重重心事。而今天,除了那些让他每夜都无法安然入睡的心事之外,更多了难以应付的压力和担忧——殷家的那位老爷子比想象中的更加难以对付。
  无法治疗的伤口加上沉重的心思,他这回真的挺不住了。
  “糟了。”宋岸暗叫不好,身形一闪就来到了师父房门前,正要推门,抬起的手却生生顿在空中,人像楔子楔在了木缝里一般,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
  师父说过,只要他不在清醒的状态下,不管睡觉还是昏迷,都绝不允许自己靠近。
  宋岸不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所以除了站在门口仔细感觉房间内渐渐微弱的气息之外,宋岸什么都不能做。
  房间里又传来悉悉簌簌的声响,宋岸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师父正在地板上痛苦地翻身、粗重地喘息。
  可是他绝不可以踏进房间半步。
  该怎么办?师父这次受的伤比十年来任何一次都重,会不会……会不会死?
  宋岸瞬间感到一种难以克服的恐惧从心底蔓延出来。十年了,他克服了所有需要克服的困难,唯独克服不了这种恐惧。
  他怕师父会死。
  不,不会的!师父就像是一个战神一样,无论经历了什么样的凶杀恶战纵然是不能全身而退,也绝不会死。
  可是……可是这回不一样!
  去贫民窟准备的时候宋岸就已经感觉到了不一样,这是从未有过的性命相托,师父的生死甚至就掌握在他的手里。并不是说之前师父对自己不信任,而是从前的师父根本就不会面临这样的绝境。
  宋岸忽然就慌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听从那个“不能靠近”的命令,可他也必须要做些什么,他害怕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就会永远失去师父。
  宋岸没有办法想象自己没有了师父该怎么办。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六岁出头的大孩子。
  “只能这样了!”宋岸咬了咬牙,迅速在家周围布好守护的法阵,然后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冲出家门。
  殷家的人不能找,宋家的人更不能,这个城里说过超过三句话的人就只剩下她了!她既不是术法界的人,和宋家殷家也没什么关系,实在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宋岸还记得差人在送她去医馆之前询问过学堂主簿她家的地址。
  宋岸的记性一向很好。
  “宋……宋岸?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柳嫣一打开门就看见了那个最让自己头疼的学生,可她却一句责问的话也说不出口——这个打架的时候从容不迫的大男孩此刻已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镇定和沉稳,略带胡须的面庞上挂满了汗珠,眼神中隐隐透出孩子该有的惊慌与焦急。
  柳嫣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轻声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进来说。”
  宋岸摇摇头,急道:“来不及了。柳先生,能不能求您帮一个忙?”
  柳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宋岸只是说了句“我师父病重”,她就大晚上的带着自家所有的药罐子,跟着这个“很喜欢”打架的问题学生跑到了郊外。也许是想要问清楚那个在学堂里把自己吓得半死的怪物到底是什么?又也许是想谢谢宋岸口中的“师父”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救了自己一命?她甚至没有去想,为什么宋岸在师父病重的时候没有去找大夫,而是找到了自己。
  她只想赶紧去瞧瞧,宋岸的“师父”到底伤成了什么样。
  所以她看见宋岸脚下长了钉子似的戳在宋煜房间的门口的时候,半句话都没多问,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快步走近房门,推门进屋。
  房里没有灯,厚重的窗帘又像是要隔绝外界的一切。
  一切声音,一切光源。
  房间暗得让人感到窒息。
  过了好一会儿,柳嫣才勉强适应了房里的黑暗,看清了房里的陈设:一木床,一铁柜,仅此而已。床上的被单靠窗的一半还很整洁,靠门的一半已经皱成一团,上面还有斑驳的暗色。
  那是血迹。
  床上并没有人。
  柳嫣疑惑起来,也终于开始有了一些迟钝的紧张感。
  难不成自己上了登徒子的当?
  于是她慌忙后退,转身想往门外跑,只跑了半步就惊叫了起来。
  她的脚似乎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是什么?柳嫣努力去看,看到了一个人影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自己踩的是这人的手臂。
  是他?柳嫣连忙摸索着点亮了房里的灯,然后俯下身查看。
  真的是他!
  可又不像是他。
  这个男人确实有着昨日自己曾见过的相貌,不过眉宇间全然不见了当时的英气与沉稳,只余下了孩子般的……
  无助。
  像是一个小小的孩子,被人夺去了最宝贵的东西却无力挽回,脆弱,孤独,无处倾诉,只能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膝盖,上身赤裸着颤抖。
  他袒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一道又一道伤痕,每一道伤痕似乎都在述说着一个悲伤而惨烈的故事。
  柳嫣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宋岸说什么也不肯进房间,想必他一定跟宋岸说过“不许进来”之类的话——作为一个看起来一身傲骨的人,这样虚弱的样子,怕是连他自己也不能面对吧?
  柳嫣屏住气息,轻轻去抚他汗涔涔的额头,只一触就触电般弹开。
  “好烫!”她柳眉轻皱,“烧得这么热,冷汗又是粘的,该是伤口发炎发得厉害。”探身一看他后背,看见三道触目惊心的抓痕呈现出紫黑色,撕裂的皮肉向两边翻开,伤口里渗出的血还参着黄色的脓,靠近了隐隐能闻见腐败血液独有的腥臭。
  这是那个怪物抓的么?柳嫣没来由地一阵心痛。
  不能让他这样躺在地上!
  柳嫣努力去抬他的身子,可是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又能有多大的气力?只轻微抬起了一点,便力气不济跌坐在地上,昏迷的宋煜也跟着倒在身上,发出了一声闷哼。
  柳嫣再不敢乱动一下,生怕又摔弄疼了他。
  宋煜的肩膀压在柳嫣的腿上,这让他的脖子歪成了一个极其难受的角度,所以柳嫣用一只胳膊揽住了他的头,想让他舒适些。
  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变得稍稍平稳了,柳嫣才小心地用另外一只手去抓床上的被单,连着毯子一块儿扯下来,一点儿一点儿底垫到他的身子下面。
  “宋岸,去拿些酒,还有干净的布!”柳嫣轻声朝房门外喊到,房门外立刻就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接着,她收回目光看向宋煜,余光扫到背上的伤痕时,又不忍心地把脸别到别处去。揽着宋煜头的胳膊很快就酸痛起来,继而微微颤抖,但她尽力保持让自己的手臂稳当些。
  宋煜脸上的冷汗渐渐浸透了柳嫣手臂上的薄袖,冷冷的,随着轻微而持续的痉挛,口中发出没有意义的呢喃。含糊不清的语句断断续续,听得人心绪不宁。
  柳嫣尽量不去想他嘟囔了什么话,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宋煜的伤上,不时伸手探到额头上试体温,然后是清洁伤口,再涂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那瓶全金陵城最好医馆配制的伤药。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宋煜的高烧总算是退下去了。她这才轻轻地把他扶着侧躺在铺好的毯子上,抽出自己早就压麻了的腿。一站起来,又痒又软,走起路来像是瘸了一样。
  “……我……只要……就……”宋煜又开始呓语。柳嫣揉揉腿,弯腰下去,掖了掖盖在他身上的床单,一瘸一拐地离开房间。
  一打开房门,她就见了跪在门口的宋岸。
  柳嫣诧道:“你怎么在这儿跪着?”
  宋岸苦着脸:“我在等师父醒过来收拾我。”
  柳嫣不明白:“什么?”
  宋岸:“师父曾经说过,他意识不清醒的时候,绝对不允许我靠近他。虽然我没有直接违背他的话,可毕竟还是把您给找来了。这种变通就算能让我心安些,在师父那里怕也糊弄不过去。”
  柳嫣只觉得莫名其妙,虽然知道这对师徒有些怪异,可是又是下跪又是“收拾”的,放在现在这个年代,也太过离谱了些。
  于是她伸手去拉宋岸,但宋岸就是像钉在地上似的纹丝不动。
  柳嫣的心底无来由地涌起了一股火,虽然知道这是人家的家事,可还是拿出了学堂里训诫学生的气势道:“来是我自愿来的,房间也是我进的,和你没有关系,你快起来,不然以后不许你去上学!”自己的学生,欺负别人不可以,但也不能被别人欺负,就算是什么莫名其妙“师父”也不可以!
  然而她的力气真的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大,就如同昨天拉不动宋岸一样,今天照样拉不动。
  二人正僵持着,柳嫣忽然发觉宋岸的眼里闪烁起了光芒,直盯着自己身后,显得十分欣喜,但这份欣喜在转瞬间又变成了怯意,被低下去的头藏了起来。
  宋岸嗫嚅:“……师父。”
  柳嫣回头一看,宋煜就站在自己背后。
  此时的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仍是那个沉稳而英气的男子。可柳嫣只觉得陌生,不自觉向后挪了半步。
  脆弱而无助,或者是冷静到冷酷,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
  宋煜看起来很严肃,嘴唇抿成了一条缝。
  刚刚转醒过来的他发现自己身上很细致地缠上了绷带,又看见柳嫣和跪在门口的宋岸,立即明白了事情经过。
  于是,他向柳嫣微微点头致意:“谢谢,柳先生。”
  柳嫣面色一红,拢了拢略微散乱的头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胡乱点点头。
  宋煜向前走了一步来到宋岸面前,柳嫣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
  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空气凝固,闷得透不过气。
  宋煜就站在宋岸的面前半尺,冷冷地看,没有一丝让宋岸起来的意思。
  宋岸不敢抬头迎着师父的目光,悄悄把两只发抖的手背到了身后。
  宋煜道:“我是你什么人?”
  宋岸低着头回到:“是师父。”
  宋煜道:“哦?原来,你还认我做你的师父。”
  宋岸一时语塞:“我……”
  宋煜又道:“我还以为,你终于想通了,要去过你自己该过的日子了呢。”
  宋岸慌张起来:“师父,我……”
  宋煜打断道:“师父?既然还叫我做师父,为什么又将我说的话当做耳旁风?”
  宋岸忙解释道:“您这次伤得比任何一次都要重,我怕……”
  宋煜又一次打断道:“你怕什么!规矩就是规矩,天塌下来也不能改。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折中,更没有变通。”
  宋岸的头埋得更低:“对不起师父。”
  宋煜:“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找人救了我,我应该感谢你。可是你对不起你自己,因为你的怯懦,让你没有做到答应我的事。”
  宋岸直接匍匐在了地上。
  “你让我很失望。”宋煜的话语有些疲惫,说完之后,便转身回房,“天色不早,送柳老师回家去罢。”
  宋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胸口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难过极了。看着师父的背影,他只能叩首,当做对师命的回应,然后爬起来去做师父交代的事。
  柳嫣早已经看得呆住了。
  宋岸的眉毛拧成了一个川字,满是愧疚地道:“对不起先生,给您添麻烦了。”
  柳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好,两只手毫无意义地挥舞几下,再没半点为人师长的气势:“啊……那个……我该走了……”
  宋岸立刻走到门口为柳嫣打开门:“先生,夜很深了,我送您。”
  柳嫣好像没有听清宋岸说了什么,下意识地“哦”了一声,神情恍惚地走出宋宅。
  宋岸就在她身后三步的地方静静地护送,一直送到大街上:“先生,这个时辰在这儿是找不到车夫了,恐怕得步行回去,实在抱歉,我陪您走罢。”
  柳嫣看看空荡荡的大街,稀疏而昏暗的灯光一直延续到看不见的地方,不由得有些怕,只得默默地点头。
  得到了柳嫣的默许,宋岸稍稍向前斜着进了两步,跟在她左后边。
  这个距离柳嫣刚好能用余光瞄到,又不会觉得有人逼得太近。
  “真像是‘师父’那样的人教出的徒弟。”柳嫣心里想着。
  先生学生,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就安静地走着,也不说话。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柳嫣突然顿住脚步,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宋岸也立时停住。
  “我知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我本不该多管,”柳嫣道:“可你是我的学生,我没有办法看着我的学生因为自己没有做错的事被人责怪。”
  宋岸思量了半晌,想着要怎么跟柳老师解释,柳嫣倒也不催,只是静静地等着。
  “其实被师父责怪,确实是我做错了。因为我坏了规矩。”
  柳嫣不解。
  宋岸又道:“师父和我没有您想象得那么怪,他平时对我也不是这样严厉,只有一点,是师父决不允许我做错的。”
  柳嫣:“是什么?他昏迷的时候不能靠近?”
  “是知晓轻重。”宋岸更正到,“师父曾经说过,我们这样的人,一定要知晓轻重。轻的事,就算自己再珍视,也不能沉迷;重的事,就算自己再憎恶甚至是恐惧,也一定要去做。‘昏迷时不可靠近’这个命令就是重的事情,没有为什么,也没有我想不想接受。重,就一定要做。”
  柳嫣:“这样说,你师父的性命和这命令比起来,岂非就成了轻的事?”
  宋岸坚定道:“是的。”
  柳嫣:“可是人的性命本就是最宝贵的,还有什么能比性命还重要?到了你们这儿反倒变成了轻的事,而你也不去问为什么?”
  宋岸:“不问,是因为不需问。师父说什么是轻,什么便是轻,说什么是重,什么便是重。对我来说,这已足够。”他说得很确定,甚至有几分不容置疑。
  柳嫣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年,明明只有十几岁,说的话却像个久经世故的老人。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摇摇头,闷声走路。
  于是宋岸也不再说什么,还是安静地跟着,但心里却没有办法做到一样的安静——对柳先生讲的那些话,让他又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那段记忆本来已经慢慢被掩埋住了,他一直以为它会烂在心里。
  他记得,那天自己刚刚同师父一起逃脱了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一次追杀。师父的左肩被杀手刺了个对穿,银晃晃的尖刀扎进去,挂着鲜红的血浆从背后穿出来。
  这刀尖原本是要刺透他自己的喉咙的。
  脱离险地之后,师父流了好多血,人也已经不太清醒。
  ……
  宋煜努力地睁开眼睛,对宋岸道:“你该离开了。”
  从收宋岸为徒的第二十八天起,宋煜就告诉宋岸,绝不能在自己睡着,或者意识不清醒的时候靠近自己。
  宋岸从没这么真切地见过一个活人流出这么多血,他的声音已有了哭腔:“可现在您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需要有人照顾。我怕,我怕……”
  宋煜皱紧眉头:“你怕什么!”
  宋岸声音颤抖:“我怕您出事,我怕……怕您死掉……”
  宋煜一把揪住宋岸的衣领:“怕,就可以违背我的命令么?”
  宋岸有些发急:“可我管不了这么许多了,您的生死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
  宋煜咬着牙将宋岸揪到自己面前:“宋岸,你听好了,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远比我的生死要重要。让你离开的原因,就是这太多中的一个。我们这样的人,一定要知晓轻重。轻的事,就算自己再珍视,也不能沉迷,重的事,就算自己再憎恶甚至是恐惧,也一定要去做。不然,你的下场一定会比死还悲惨得多。”
  宋岸眼角挂着泪,好像是被师父的举动吓到了,但他还是倔强地扬起了头:“我,我不怕!”
  宋煜厉声问道:“你不怕?恶果产生之后你能忍受多久?累了怎么办?伤了怎么办?”
  宋岸语塞:“我……”
  宋煜一字一句道:“如果你今天无法狠下心离开我这儿,你就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知晓轻重。与其让为师看着你走向悲惨,还不如我现在就给你个痛快。”
  接着宋岸就看见了师父眼中的杀意,没有犹疑,更没有怜悯。宋岸知道,如果自己不离开,师父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手软。
  我会死——宋岸脑子里回荡的就只有这三个字。
  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来说,看得见的死亡远比虚无缥缈的悲惨更有震慑力。
  宋煜斥问道:“告诉我,现在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了么?”
  宋岸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宋煜放开揪住宋岸衣领的手,闭上眼睛向后倒去。
  看着倒下的师父,宋岸发狠似的咬了咬牙,转身就走。因为他忽然觉得,师父是真的放手了。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人可以让他依赖,没有一双手会在他危险的时候抓他一把。
  他必须知晓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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