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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
投影仪再次停止了工作，光幕消失，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沙发上的老院长。
但满桌的相片依然摆在那里。
苏期从老院长拿出的纸箱中发现了一本日记和几张旧报纸。他拍了拍日记上面的灰尘，坐在沙发上，凑在落地灯前看了起来。宋唯则拿起了日记下面的报纸。
这是一本极为老旧却保护地极好的日记本。
「每当看着这些照片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这样的一些问题：所谓记忆，究竟是什么？所谓人生，究竟是什么？所谓时间，究竟又是什么？」
「人的一生其实很短，脑子里想想就过去了。不是吗？」
「当我看着这些照片的时候，我回想起了身边的朋友亲人、回想起了当年的酸甜苦辣、回想起了当年的种种快乐悲伤、回想起了永远忘不掉的笑容、回想起了永远忘不掉的伤疤……」
「所以，这就是我一生……这就是我作为人的一生……这就是，我的一生吗？」
「我的一生，居然就是由记忆的长短与内容来组成的。」
「这让我觉得自己异常肤浅。这也开始让我怀疑时间与记忆的关系。」
「因为，记忆是可以篡改的，是绝对存在着错误的，某些情况下更是不可信的。」
「成长是思维方式的不断重建。」
看到这里，苏期下意识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惊讶，偷偷看了一眼宋唯。宋唯继续看着她手中的报纸，面露严肃之色。
苏期心中默叹一声，随即继续看着日记。
「也就是说，所谓的成长，所谓自己对自己的定位，同样是由记忆来决定的。人们通过记忆不断地修改着自己。」
「因此人的善良与否快乐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记忆的内容。」
「因此人生命长度的正确计量单位应该是记忆而不是时间。那么，时间的长短呢？不同长短的时间形成了不同长短的记忆，继而形成了不同长短的人生更决定了不同种类的人？」
「奥……我明白了……这里的时间，其实指的是“独属于某人”的时间……也就是记忆中的时间……」
「这些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话并不是没有意义的。这正是我决定写这本日记的初衷……我还年轻，但对七岁时就经历过灾难的我而言，生命与记忆的意义就像时刻镌刻在我的大脑一样……因此，我想说的是、我想告诫自己的其实是：世事正在变迁，所以记忆才弥足珍贵；生命脆弱无常，值得用爱去以身相许。」
「而记忆又是极不稳定的——大脑会理顺所有被他确信的信息，包括事实上虚假的信息……因此，在短暂的一生之中，你应该设法让自己变得更坚强一些，并给自己留下一些更好的、更值得去记忆的回忆。」
「没有了记忆的人，便没有了属于他的时间。」
接下来的字用了另外一支笔，应该不是在同一时间写下的。
「哈哈哈哈……我老了……老人，就是喜欢回忆过去，就是喜欢胡思乱想……」
「不过我还真的要感谢三十多年前的我。今年我已经60岁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哈哈哈哈……」
“60岁。”苏期满脸钦佩地道：“院长写第一段文字的时候居然还不到30岁……且不说年纪轻轻就感触颇深……那个年代居然敢质疑时间……”
“老院长第一次经历过的灾难找到了。”这时宋唯将一张破碎的报纸递了过来。
报纸的一角：
「1933年8月25日，四川茂县叠溪发生了7.5级地震，造成山体坍塌，岷江被拦腰斩断，地震致使叠溪及附近21个羌寨全部覆灭，仅一七岁放牛娃幸免。」
宋唯递过来了另外一张纸，上面打印着文字：
「1933年8月25日15时50分30秒。大地震发生后的14天的晚上，由译电员姚韦庄译的电文记载，（南京国民政府收到的四川省政府灾情报告）“急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军事委员会、内政部、财政部、赈务委员会均鉴：顷准邓军长锡侯电称，茂县八月望日午后二时许地震，势极汹涌。据调查报称，茂县叠溪镇全部陷落，南北约三十余里，东西约五十里，松平沟群山倒塌，岷江上游河流阻塞，松茂大道已无通路，松城情形尚不明了，人民伤亡财产损失为数极巨，全屯均受波及，房屋墙垣道路桥梁破坏甚多，实空前未有之奇祸，请转电恳发款赈济等由。查此次茂县发生剧烈地震，叠溪镇全部陷落，受灾奇重，松潘县城及其他各处因道路不通，轻重尚未查悉，除电复邓军派员调查，并由本府令饬松、茂两县查具处复外，特先电陈，恳速颁巨款，俾资急赈，无任迫切待命之至。四川省政府叩。”」
“地震？”
宋唯点头道：“剩下的都是关于另一场地震的报纸，不过……我想我们即便不看也知道相应情况。”
苏期思考片刻后惊疑道：“难道是汶川地震？！”
“没错。”宋唯算道：“1933年，老院长七岁。从死神手中逃脱之后，他努力奋斗，赚取了不少资本。之后他转投公益事业，在家乡盖了一座在当时看来颇具规模的儿童福利院，并当上了院长。而汶川地震发生在2008年，当时老院长已经82岁了。他居然在82岁环游了世界近乎一周……总之，七年后，也就是2015年或者2016年，老院长回到了这里，开始准备……能祭奠两次地震共七万亡魂的……超大型祭祀。你还记得茂县和汶川相距多远么？”
“四十公里。”苏期瞬间便说出了这个数字。两县比邻，他们还是常有往来的。都说茂县地震是汶川地震的诱因，只不过没有多少人记得茂县地震而已。
而这里，正好是羌族人民的聚居地。
“讽刺的是……老院长笔记本中的祭祀之法。”宋唯冷笑道：“那是卜辞中的人祭之法。卜辞，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甲骨文，是殷商时期巫师占卜之后遗留下来的……你知道在那个时期，他们人祭的祭品，都是谁吗？”
“谁？”
“羌族。”
苏期沉默不语。
“殷人尚鬼，商人善战。从他们遗留下来的卜辞数量就能发现他们对人祭的态度。为了震慑也好，为了祭祀先祖也好，为了神灵也好，总之，商代人祭之风甚盛，其用人之多，手段之残忍，后人无法想象。据统计，在那四十年间，他们平均每周祭祀四人，注意这是四十年的平均数，最多的一次祭祀五百人……许多祭祀之法，都是从那之后遗留下来并加以改编而成的，可以发现牲畜祭祀无非也就是那些手段。就连后期的十八层地狱、满清十大酷刑都与商代人祭之法极为相像。”
宋唯在说完这段话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三千多年前的事情再次上演……人类啊，还真是一种……”
她不知道怎么总结下去了，总之，想说的非常多。
于是她再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033
两人沉默许久后，苏期将日记本放在了茶几上，示意宋唯与他一起看。
接下来的半本日记，几乎都是老院长隔一段时间便记录下来的各种灵感、感触和事迹，都是一些小事。
其中令苏期感触较大的一篇是，当老院长成为教育家后，所听说的、所看到的各种事迹——学生间的事迹。
在这些事迹的最后，老院长写道：
「首先，他们没有自己独立的思维、没有自己的思考方式、没有自己对一件事物多角度多方面的分析，因此他们极容易被他人、被各种新鲜事物所蛊惑、所暗示、所洗脑。」
「其次，他们没有树立自己的、正确的人生观，因此他们对自己的人生、对他人的人生根本没有一个认识，这不仅会蹉跎岁月伤害自己，更会伤害他人。」
「他们没有树立自己的、正确的价值观，因此他们对自己人生的价值、对事物的价值、对生命的价值、对一切他们所看到所经历的事情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导致他们价值观扭曲，对价值判断失真，这会使他们将来意识到错误的时候追悔莫及。」
「他们没有树立自己的、正确的世界观，因此他们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人与动物间的关系、对人与自然间的关系、对整个社会、对整个世界的看法没有一个正确的、较客观的认识。这同样会使他们对他人、对生物、对生命的价值没有正确的认知。例如，对父母的正确认知、对朋友的正确认知、对爱情的正确认知、对阶级的正确认知、对自己表现出的种种态度的正确认知。进一步来说，当他们感知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不知道如何做是正确的，往往会在不经意间伤害他人，甚至伤害一个生命。即——低情商。」
「他们容易被洗脑、容易被煽动，且三观扭曲，视人之间的情谊为无物，视生命如草芥，为了自己他们可以轻易地伤害他人、践踏他人的尊严、用语言或行动剥夺他人视若珍宝的存在……因为他们不在乎，那些东西在他的眼中没有任何价值。他们非常清楚自己伤害到了其他人，但是他们不会内疚，因为那东西在他的眼中一文不值，毫无价值……」
「他们对世界、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事件没有自己的看法，扭曲了三观、扭曲了人生……」
「我的使命，就是尽我之力让他们意识到，生命是可贵的，心灵是脆弱的，世界是美好的。」
「五十多年前的我，在声嘶力竭地问着：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有这么多的孩子，对父母的恩情，没有一点自觉？」
「四十多年前的我，依旧在声嘶力竭地问着：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有这么多的孩子，对生命的厚重，没有一点自觉？！」
「现在我懂了。因为，所有的这一切，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
「没有意识到，便无法去做到。」
「在混沌状态之前，存在着的是空白。」
「没有意识到，便无法去感恩。」
「没有意识到，便无法自我约束，便无法收起自己身上的刺。」
「没有意识到的话，哪怕在自己不愿意的情况下，也会下意识地伤到别人。」
「为了这一切，」
「我会……尽力的……」
「死而后已。」
看着那个坚定的句号，苏期感慨至深。
宋唯的眼中亦充满了异色，面上挂着掩不住的笑容。
034
日记中终于出现了关于汶川地震的内容，这几页有轻微地皱痕，想必是因为老院长的泪水。
之后的大部分日记，都是关于这七年中老院长在各地奔波的感慨。
直到最后几页，才终于，提到了那个祭祀。
「两次地震，让我对生命产生了由衷的怜惜之情。我发现我更爱我的孩子们了。」
宋唯险些嗤笑出声。
「庆幸的是，我在后面几年的世界之旅中，发现了可实行的替代方案——我不必放弃祭祀的计划了。天知道当我发现我需要用数百孩子做祭品时的厌恶感、无力感以及绝望感。」
「只要用我一个人的身体，用我一个人的灵魂，用那自愿奉献自身一切的意志，再加上一些布置，就可以做到！」
「事情竟如此简单！」
「吾之残身！吾之败魂！不足惜矣！」
苏期翻到了下一页。
「但是……我的教育理念还没有被人理解……」
「就先，留着我这身体，再苟延残喘几年，为孩子们做最后一点贡献吧……」
苏期叹道：“老院长生前奉献精神死而后已、死后亦奉献身体奉献灵魂抚慰无数亡灵……这才是真正的善良、真正的伟大、真正的不朽……”
宋唯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再往后，便是老院长贯彻教育理念的事迹了。
还在感慨中的苏期看到楚难名字出现时，立刻便收起了全部心绪，聚精会神地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