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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神爬起来，袍服上沾染了许多金色血液，整个中年男人的人头逐渐变化成本体的有鳞有须蛟龙头，他抓住剑柄，把喉咙中的剑拔出来，咳了两声，面露困色。
为什么？
那些虾兵蟹将本来想着人多，杀个区区人类很简单，但看见水神大人的惨状，顿时开始腿脚发软了。它们生于水中，因机缘，或因天赋成精得道，但在龙江中必须听命于水神，没有否则，就算是送死也没有任何办法。现在好像有了可以不送死的机会，于是握兵刃的开始丢弃了手中兵刃，悄悄退回殿外深深江水中。
水神咽喉上的剑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行愈合，他看着沈一，还是在发出无声的提问。
为什么？
为什么五境的人类能够这么轻描淡写赢下我？
沈一召回自己的铁剑，收剑回鞘，笑道：“其实当时我没和恩人说明白，有点怕他愤慨。我的确在入门的第一境炼骨，到登堂入室的第三境清气间花了很久很久的工夫，都快十年了。但是，嘿，当我看到了人境边缘的时候，我从第三境到第四境，只用了半年，从第四境到第五境，噢，那就是这个月里的事情了。”
水神开始有点明白了。
这家伙……
是个蝼蚁中的怪胎！
他冷冷道：“所以呢？你天赋很高，剑道很高，把我蒙骗过去了，又如何？你敢杀我么？”
沈一想了想，无奈道：“是啊，你这种存在是不能杀的，如果尽一时之快，可能会害惨很多人。水神啊，龙族啊，还真是个厉害的座椅，简直就是天然不讲道理的保命符嘛。”
水神冷哼一声，拂袖要回到自己座椅上坐下歇息。
但有只手掌按住了他的脑袋。
沈一正色掷地有声：“是，不能杀你，但是你杀了多少人，吃了多少童男童女，害得多少父母哭瞎了双眼？如果我不做什么就这么离去了，那终究是——”
“意难平。”
他抓住不可一世的高贵龙族头颅，往玉石做成的台阶上“轰”地砸了下去。
砰！
水神嘶吼了一声。
“你要死！”
死字的发音还没结束，那只手又把他头抓了起来，继续对着玉石台阶磕去，把台阶都磕出了条条裂纹。
砰！
砰！
砰！
巨响连外面的龟壳老者，连那些虾兵蟹将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它们颤巍巍往里面悄然投射来视线，目睹到的一幕，就是那个白衣剑客，把一条蛟龙，一位正统水神的龙头抓住，一下接着一下，把玉石台阶都快砸烂了，金色的血溅了一地。
一开始沈一在数数，想要数一百下，以祭奠那些冤枉死在这水神手中的亡魂，这头不是磕在台阶上的，而是磕给那些本来还能好好活着的人们看的。
但抓着他头狂砸，都忘记数数了，可能砸了两百下？
记不清。
也无所谓。
水神从已经碎裂崩塌的台阶上艰难爬起来，他看到玉石全毁了，一点儿都不心疼，但毁掉的原因竟然是被自己的头给一下一下直到砸毁的，一时间气息难续，气得吐了口浑浊黄血。
沈一拍拍双手：“这样就行了。”
水神挥袖疾退，想要取出库中某件大杀器。
要死！
他必须要死！
沈一将剑推出鞘口一寸，说道：“我如果被逼急了，可能真的会杀死你的。到那时候就没有什么忌讳和后怕了，如果你真愿意和我同归于尽，大可一试。”
水神面上从冰冷如霜，再到铁青如锈，连续转换，最后还是吞下了这一口很难很难吞的杀气。
如果是大魏的修士，是书院的大先生，他都完全可以坐下来讲道理，来谈笑着夹杂些许威胁让他们忌讳，最后选择让步。可面对一个完全不讲道理，挥拳头挥剑就上来的年轻剑客，真的是有苦说不出，那些筹码都成了空中楼阁无稽之谈，最后只剩下了玉石俱焚一条路。但他才是玉，这个家伙只是一颗挡路顽石罢了，玉石俱焚，是最不划算最不能做的买卖。
既然主意已定，水神很快便神情平静。
“走罢，外面的手下不会拦你。”
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后让步。
然而。
沈一只是尽了意气，他来的目的可不是这个。
白衣剑客坐下，喝了口酒，说道：“我不杀你，但你从今往后，不准再骚扰龙江郡百姓，更不可杀人食人，如若不允，我还是会杀了你，因为我问心无愧。”
水神脸色很难看。
极其难看。
挨了一顿猛揍倒无关痛痒，只是损了面子，但如果不再食人，他要多久才能抵达真龙境界？光凭自己苦心闭关修行么？那是蝼蚁们才要做的事情，我堂堂龙族，凭什么要这样做？
沈一指着他鼻子认真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很高贵嘛，不愿意低头嘛。但是这是错的，我虽然不了解，但我认为你们族类的衰弱和你们这个态度的关系很大，只取巧而不愿潜下心来，活该被后来者超越。”
水神咬牙切齿。
“你懂什么？”
“你这种蝼蚁有资格谈论我先天一族的事情？”
沈一摇头道：“是，我没资格，但是说起来，你也就是条小蛟龙而已，在我们村里，就等于赢了十几两碎银的赌徒装起大腹便便的有钱人了，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水神气急，起身正欲不管不顾要与他同归于尽，但旋而重新坐下。
说的虽然很让人恼怒，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那么些道理。
作为万族之首的龙类，在后来居上的圣人教主们面前不堪一击得像脆弱白纸，还真的有这个年轻剑客说的原因在里面。如果不是血缘一代不如一代，到后来连真龙都成稀有，如何会轻易退出争锋舞台，躲进深山老林如野狗呢？
而自己……
本身也只是条蛟龙罢了，去了龙字，就只是蛟。
自己从未低下过头颅，所以才离真龙境界那样遥远，因为吃童男童女本质上来说，只是满足食欲填充腹内，对修为的增长功效极其细微，所以许多年还是被一个又一个王朝压在水底。
要成真龙，必要苦心修行，如宇宙洪荒的古时有血脉渊源的祖先一样，由蜉蝣至天龙，与天地外那些真正的庞然大物并肩而行，不弱一头，不输一寸。
经此一难，却得到了偌大领悟，水神再看沈一，也没有刚刚的不共戴天憎恨和愤怒了。
水神微笑道：“可。”
沈一差点又被酒水给呛到了，连连咳嗽，然后愣愣歪头看水神，怎么看都怎么觉得是判若两人。
妖物与神祇。
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水神举杯道：“发生的事就当过眼云烟罢，我答应你，以后不再吃人杀人，但同时，我想问问你，你一个五境修士，是如何有勇气闯入我水府，面对我天大气势不下跪，还能够有勇气递出一剑？”
沈一干笑着道：“我小时候听过村里长辈讲的一个故事，记忆颇深。”
“但说无妨。”
“千年前，有个住在海边的三少爷，在海边洗澡，不慎触怒海底龙宫。他并没有犯错，却要被赶尽杀绝，于是气愤之下，杀了龙王的一个儿子，搅翻整片汪洋。”
沈一恍恍回忆道，“我一直很憧憬那样的人，无论是天庭的神仙，还是海底的龙王，他没有错，便一直站得笔直，毫无畏惧。但他最后还是认错了，自刎而死，被父亲厌恶，最后从红莲中重生。”
水神发自心底对那个人有些厌恶，说道：“我知道那个孽徒，不，那早已是神仙中排得上辈份的大人物了。那件事是龙族耻辱，后来许多先辈都破口大骂东胜洲的龙王是个孬种，儿子被抽筋做甲也不敢出来。但既然那手握乾坤圈，臂舞混天绫的少年早已自刎认错，也没有办法再向仙人们讨要什么了，毕竟，那人背后有更高的存在。”
沈一对古老的神仙事不感冒，他只是重重道：“不，我认为他没错！”
水神问道：“没错，为何要自刎？”
沈一挺起脊梁，想要坚定回答什么，但左思右想，自己也迷糊了。那毕竟是个长辈讲的故事，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早已无法考据，总之，那个少年没有错。
但是……
没错，为何要自刎呢？
这个问题水神无法给出回答，他也是听说而已，现在什么天上神仙早看不见了，陈年往事，而那千年前的时候，他还是条未通灵的小小蛟龙。
在第二日。
送苏知行和黄鹤离开龙江郡，继续往京城前进时，苏知行倒是给了他个解答。
“噢，你说的是那个神话故事啊，干嘛纠结这个？”
苏知行笑着拍了拍沈一肩膀。
“他本来是个侠，后来成了仙，按字面的意思就很好解释了。侠字，就是夹着脑袋做人，所以到了应该去死的时候，就会坦然赴死，而仙字呢，就是山上的人，上了山就是清清冷冷一个人，做不了侠了呗。但是我得说一句，这侠客啊，从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些一腔孤勇，抵死牙关太过倔强的小孩子而已。”
沈一心性像张没有污垢的白纸，有点不太能理解。
他记得那个长辈小时候给自己讲了很多遍的故事，故事前半段最好，最让他热血沸腾，而最后的结局已经记不太清。
总之。
不可一世的孤勇少年，对苍天发出咆哮，拿自己性命换家族安稳。最后竟是变成了个莲花傀儡，尽管冠上了护法神，威灵显赫大将军一众头衔，但那些谁记得啊！
沈一不喜欢故事的后半段，他只想做前半段的英雄。
其实苏知行有另一个答案。
骄傲，满口獠牙，志气长，但又常常犯错，还和老爹关系很差的小少爷，其实神话之外的现世还有一个。
他并非妥协了。
只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