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狰

　　杀意浸透身心，这熟悉的感觉……
　　罗狰仿佛坠入深海的溺亡者。没有窒息的痛苦，反而如婴儿回归母体一般安详与宁静。没有冰冷刺骨的寒冷，只有鲜血一般的温润。
　　虽然知道正身处自己的魂核之中，却在远处隐隐传来沉吟声。那声音熟悉而又陌生，罗狰听得不真切，内心中没来由生出一丝好奇，竟撑起神魂向远处游去。
　　“哈……哈……”一个六七岁孩童坐到在地上喘着气，神色警惕并未有一丝慌张。
　　只见他一只手撑着身体让后退，另一只手正举着跟自己手臂一般粗细的树枝指着自己身前，几步远的距离一头奇形异种正摆出扑击的姿势对着男孩。
　　那异种身形如小马驹，猴身狼首颇为健硕，前臂肩膀胸口等位置露出骨质如同树皮一样覆盖在身上，面对着这场不公平的猎杀，异兽并未有任何轻蔑，嘴里发出低吼缓缓踏向男孩准备做出最后一击。
　　罗狰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这一些。
　　“嗖！”突然树林间射出一支利箭刺向异兽的前肢，异兽原本就全身戒备前臂一抬便躲过了偷袭。
　　“瓜娃子！”一个猎户打扮的男子一脸心切地向孩童奔去。
　　那头异兽猛地跃起挡在男人和小孩之间。
　　男人止住了脚步，从身后的背篓里拎出一只獐子恭敬地放在地上，退后几步跪在地上。
　　“山神大人扰民，小儿无意触犯杀神大人，还请山神大人饶命！小人愿意供奉一年血食请山神大人饶了小儿的命。”
　　异兽看都没看地上的獐子，扭头继续向男孩走去。
　　猎户见状咬紧牙关，直起身子，“山神大人若要狩猎，便冲小人来吧！”说着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搭在长弓上。
　　“吼~！！”
　　这时头顶的山崖上露出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影，投下的影子整个将猎户罩了进去。猎户见状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丢掉了弓箭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原来山崖上一只比眼前异兽大数倍的庞然大物正俯视下方两人一兽，同样虽是狼首头顶却生着一对粗犷的犄角，身体更像巨猿，血红的鬃毛下隐隐闪出鳞片的微光。
　　它才是这一山百姓供奉的山神！而眼前的异兽不过是它的子嗣。
　　猎户再次磕头如捣蒜，不停祈求山神放过小儿。
　　“爹，我没事……”男童站起身，捏着摔倒时扭伤的手腕，“小山神并不是要吃我。”
　　“瓜娃子，你说什么胡话呢，赶紧给山神大人磕头。”猎户大急道。
　　“它想跟我打架，我能感觉到。谁输了谁把命留在这里。”孩童挥动了两下树枝，“来吧！”
　　眼前异兽不再犹豫纵身扑去，男孩自小游戏在山林间身手颇为敏锐，不退反进向异兽撞去。
　　眼看一人一兽要撞在一起，异兽仿佛知先觉一般躲过男孩刺来的树枝，锋利的前爪挥向男孩的胸膛。
　　自己个头只到对方脖子，冲撞过来的力道更是如同一匹快马，但男孩不进反退，脚下发力狂蹬，在巨爪挥到自己之前撞进了异兽怀里。
　　巨兽没有丝毫犹豫双爪由挥改抱向男孩绞来，若是被这对前爪抱住顷刻间能将男孩绞成两半。
　　而男孩怡然不惧，单手抓住异兽胸口的骨壳，用力一荡在被抱住之前甩到了异兽的背部。攻守双方瞬间易位。男孩躲到了异兽背后的死角又是异兽颈部要害位置。
　　“喝！”男孩没有半点犹豫握住树枝向异兽的脖子扎去。
　　“吼！”异兽吃痛，疯狂跳动想把男孩甩下来，但是男孩死死夹住异兽的背部，一只手狠拽其背上的鬃毛，一时间异兽竟拿他毫无办法。
　　又是一刺！
　　异兽彻底被激怒了，侧身向旁边的峭壁撞去，自己皮糙肉撞在峭壁上也不会有多大损伤，但是男孩若不从自己背上下来，必定被撞死。
　　“轰！”一阵巨响，尘土四散。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跪在地上的猎户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娃儿就与山神战成一团，跟着眼看着山神顶着瓜娃儿撞向峭壁。
　　正在这时男孩从尘土中翻滚而出。
　　“瓜……瓜娃子……”猎户立刻冲上去，扶起男孩。
　　“爹……不碍事的……”男孩一条手臂耷拉着，应该是被溅射出来石块砸中了，他口中鼻中渗出鲜血。
　　尘土慢慢散去，异兽的身影又一次显现了出来，它仿佛没事一般直起身子。
　　看来这次是自己娃儿输了，瓜娃子若正面对抗山神，一爪就会被撕碎，虽然侥幸占了优势，但双方身体、速度都差异过大。猎户抱着自己孩子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山崖上还有一尊真正的山神正俯瞰着他们。猎户明白了这是一场比试，也是一场仪式，不容亵渎。
　　峭壁下的异兽转过身来，并没有向父子两人扑来，它向前走了两步便像喝醉酒一般步子蹒跚起来。
　　猎户怀里的孩童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异样红晕，他的眼镜越来越亮，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猎户这才看到那异兽一侧竟然插着一根折断的树枝，树枝的一段深深扎进异兽颈侧，血沫正缓缓流出。
　　“这……”猎户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竟在千钧一发之极，借着山神撞击峭壁的巨力将树枝扎入它的身体中，虽然险些送命但显然是赢下了这场比拼，他惶恐的抬头看去，山崖下的巨兽已经消失。
　　“嗷……”倒在地上的异兽痛苦地嚎叫着，而崖顶的巨兽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它的身旁，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幼崽。
　　“喀嚓！”巨兽一爪捏碎了幼崽的脖子，场面诡异至极。
　　“山神大人饶命！山神大人饶命！”猎户拉着孩童跪在两头巨兽面前。
　　巨兽无视猎户，凑近脑袋看着眼前这个人族的孩童。对方双眸明亮无比，里面映出巨兽的模样。
　　没有恐惧，没有喜悦，也没有悲痛。
　　孩童歪着头看着巨兽，有些懵懂，又想是在等待什么。
　　没错！他似乎在等待巨兽的认同！
　　巨兽抬起前爪向孩童而来，这铺天盖地的气势让两人动弹不得，巨爪轻轻的落在孩童的头上。想象中孩童被拍得血肉模糊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他的头发被染上一抹血红，那是幼兽的血液。巨兽用这只巨爪捏死了自己的幼崽，又将幼兽的血液抹在男孩的身上。
　　男孩整个头都被鲜血淋湿，但是他至始至终没有任何躲闪，任由那兽血沾满全身，他始终仰着头看着那尊小山一般的存在，连眼眸也被鲜血染红。
　　罗狰站在一旁看着孩童时的自己，看着这场特殊的洗礼。时隔百年罗狰已经回忆不起当时自己的心情是如何，如何鬼使神差般的战胜体型远超自己数倍的“山神”之兽，他只知道不久之后父亲便给自己取了名字。
　　山野之人识字不多，并不看重自己的名字。猎户的父亲一直叫自己瓜娃，山下镇子的籍司每隔几年才会进山登记造册，一旦入册就要缴人头税，山上猎户们大多是穷困之辈没什么油水，又经常难觅行踪，镇上官府懒得遣人来管。而很多猎户家为偷逃一些税负，给娃儿起名时往往雷同，籍司也分不清楚最后往往不了了之。但那天自己走丢被父亲寻回之后，便有了自己名字入了族谱。
　　传闻：山间有异兽，鹿角狼首猿身，行踪不定且力大无穷。即非妖亦非魔，此兽好斗，但不嗜杀，入得其山林者皆受其庇护，山林间百姓皆尊其为“山神”。有山中有“神”，则无兽灾，无匪祸，山间生灵各自为生，物竞天择。
　　修真者称，此兽虽不修道但极其通灵，神骏异常，倘若强行收服往往玉石俱焚。因其好斗，故称其为：
　　“狰”！
　　巨兽衔着自己幼崽的尸首，轻轻一跃又跳回到山崖之上。罗狰突然有感而发，纵身飞了上去。
　　“吼！！！”山崖上爆出一阵狂吼，激起整个山林鸟飞振翅飞起，那阵略显苍凉的兽吼在天地间不断回荡。
　　罗狰跟在巨兽身后，他想看看巨兽到底住在哪里。这其实是他儿时的一个心愿。
　　走着走着周围突然弥漫开浓浓雾气，纵使是巨兽小山一般的身影也渐渐变得时隐时现，罗狰想要加紧追上去，却发现自己身体越发沉重，不复之前灵体般的轻灵。他举起双手，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他竟变成儿时的模样，身上并未有伤，但是毕竟身体弱小根本追不上巨兽的步伐。
　　眼看着巨兽的身影即将消失，罗狰咬紧牙关发足狂奔起来。
　　“啊！”突然脚下一空，向下滚落，摔入一个巨坑中。巨坑成半圆形，罗狰一路向坑底摔去。
　　一下滚出十几丈远竟没有受伤，罗狰蹦起来整理了一下衣物四处张望。没有山神的身影，而在坑底却坐着一个人。
　　“吼！！！”
　　又一声山神的吼叫，这次是在自己身后。罗狰回过头去，那尊巨影正站在坑边，好像是在看着罗狰，但看不真切。仅过了三息巨影便转身离开。
　　迷雾中身影端坐不动，而巨兽已经缓缓离开。罗狰一时陷入两难。
　　“嘿……”罗狰微微一晒，“我既向此处而来，自然没有回头的道理。”说着便大步向人影走去。
　　每走一步周围的雾气向着人影那边流动就快上一分，一开始雾气中偶尔飘散着丝丝红线，但是越往里走，红线越多最终雾气也彻底变成的血红色，坚实的地面开始变得高低不平且又柔软有弹性，罗狰小小身体一脚踩下去也会没过脚面。
　　他低头一看，一张痛苦的人脸正被他踩在脚下，是一张男人的脸……他夸张地张着嘴，双目通红看不出是愤怒还是痛苦，罗狰低头看他的时候，那张脸也在看着罗狰。
　　罗狰再次扫视四周，原先巨坑已经变成修罗场，男女老幼各种残肢断臂被堆砌在坑中，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当小罗狰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无论摆出什么姿势都扭着头望着罗狰，脸上表情各异。像刚刚他脚下男人那样的愤怒与张狂，也有惊恐，有迷茫，有悲痛，亦有慈祥。
　　整个巨坑内只有血色雾气向内流动的沉闷呼吸声，以及罗狰脚踩尸首的声音。
　　来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前……
　　血煞凶魇……那身红黑色的魔铠和那把剑柄。石墩上仅仅是一副铠甲而已。
　　突然铠甲眼孔中缓缓亮起一抹深红，它艰难举起手臂仿佛在迎接自己。而巨坑周围的尸骸竟然纷纷站起身来向这边涌来，一时间鬼哭狼嚎。
　　凶铠看着罗狰，眼中的一抹深红迫切地闪动着。
　　眼看着尸骸马上要冲过来，罗狰反而平静地问道：“若我再承此杀劫，你可否保我师门平安？”
　　铠甲没有回应，仍然是托着手臂等待着罗狰，虽然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但是眼中深红却不断跳动。
　　“嘿！问也是白问，上次都未能救下师门于水火，这次肯定不能指望你了……关键还是自己不够强大呐。”罗狰哑然失笑，从凶铠的身边走过，继续向前走去。
　　迎面而来的尸骸疯狂地冲来，却临到罗狰身前三尺之地纷纷化为乌有，罗狰脚下步伐没有半点迟疑，而且越走越快，不知道何时又恢复成了灵体向坑外飘去。
　　……
　　魂核中罗狰神魂，双目紧闭，五心朝天盘坐在魂核底部，原本淡蓝的灵体被血色反复浸染已经淡不可闻，仿佛要融入血海之中。
　　突然神魂睁开双眸，那一抹难以形容的神采将整个血海点亮，罗狰双手在胸前虚合形成一个真空，顿时血海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疯狂涌入掌心的真空之中，眨眼之间血海尽数被吸入真空最终凝成一颗米粒大的血珠浮在罗狰的神魂面前。
　　（咕……码的……这真他吗是个怪物啊！）又恢复成墨火的血魇惊叹道。
　　（杀意临身却不被浸染……无暇魂体……）
　　它刚刚释放的血色长河其实就是血煞凶魇的杀戮真意。里面包含各种信息，当然最多的就是各种被血煞凶魇收割时的狂念。想要获得七劫杀心中的真意就必须将身心浸入血海，或多或少会被血海影响，好比下海捕鱼又怎么能不被海水打湿，长此以往越发迷失本心，最终变成行尸走肉，但是罗狰却做到了。
　　罗狰丛然已经经历过一次，但是这次完美将杀己的血海全数吸收，并且看起来神魂没有任何被杀意浸染的痕迹，这份纯粹实在让人惊叹。
　　（难怪那个老鬼一直说，最坚硬的原石，才能打磨出最锋利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