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雪森林

　　北国摩曼莱斯，位处劳亚大陆的最北方，除了少许南部边疆，其他地域都被冰雪覆盖。白珑泽雪位立风雪永驻的无限雪域，主城北临渊洋，南抵雪森，西偎澶山，东至冰原。人口集中分布在近海一带，诸多大小城镇像稀疏的夜空繁星洒落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城镇彼此间无道路相通，标识也总被风雪埋没。商、资二司仅凭手中的地图，为城镇运送货物，运出该城市的特产。泠一路上讲述着冰族的境况与奇事，沫一边摩拭着落雪，一边对泠的话做出回应。
　　“前面就是冰族的东南边疆了，过了汲霜城，再穿过暗雪森林，往南即是墨泽汀兰山脉了，那是冰国与火国的分界。”泠指着不远处的城门说道。
　　雪颜儿披着一身亮银色的铠甲，火红长发束成马尾，她牵着一匹高大健壮的碧鳞马走在前面。她是漓家的侍卫，要随时保护沫的安全。“你眉心的桃花是画上去的吗？”我上前搭话，她的肩头、铠甲上粘满了雪花，落在发辫上的白雪却顷刻消融，蒸腾化作水雾。“这是胎记。”她淡淡地回应。
　　过了城口拱门，蓝色的建筑群如同珊瑚堆叠在道路两侧，绝大多数房门上锁着青色长链，只有教堂，露天剧院依旧开敞。凛冽的寒风吹过，回应的只有飘雪声与清脆的风铃声。
　　“这城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雪颜儿道，她一手轻抚着碧绿的马鬃毛，另一只手按在玉剑上。
　　“卡汐里娜【冰风暴】前夕，冰国除沿海边境的族人都会奔赴主城，躲进冰塔下的雪山内部，这里自然空无一人。”泠解释道：“冰风暴肆虐时，会把一切都埋没，这些建筑在年末后都不会存在了，新年伊始这里会出现新的城市。卡汐里娜【冰风暴】就是冰国新年的象征，它结束了一段历史，又会开启一段新的循环。”
　　“阿泠，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啊？”漓沫笑着问道。
　　“时候不早了，我们先找地方休息，族人虽然离开，栈房中还是会留下食物的。”
　　走过教堂门前，我看见雪女冰雕的身体一侧被雪覆盖，留下残缺的笑容，我凝望着那浸没在风雪中的半张清晰面容，也许这就是时间的冷酷吧，任何事物在它的腐蚀下都会渐渐消逝。
　　屋檐下的冰凌中藏着贝壳制成的风铃，随风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泠停在一扇木门前，轻轻拂拭去门上的冰霜，他轻轻地笑了笑，银色钥匙一拧，木门吱呀地被推开，一团寒气跟着涌出。房间内只设着一张铺着灰皮毛毯的木床，一只毡毯包裹的木桶，剩余的空间勉强能站开四个人。
　　“上一次卡汐里娜【冰风暴】过后，我父亲走了很远很远的海路才到达冰国，他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都没告诉我，最后他喝醉了酒，偷了辆雪橇一路行驶了上百里路，最后被守城的哨兵抓住了，嘴里还不停地叫嚷着我的名字。”
　　“阿泠的父亲是哪里人氏，怎么之前没听说过？”漓沫轻笑着问道。
　　“他生在汐水国波澜蒂斯，那里遥远得鲜有旅者抵达。”泠说道：“这间木屋有些狭小，守城的卫兵尚未北去，我们可以去卫城中住夜。”
　　不久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溢满了房间，雪颜儿正在为漓沫熬药，漓沫生来体病虚弱，需要日日用草药调理，我受不了这种的刺鼻的药味，难受地捏住鼻子。
　　漓沫从马驮着的行李中找出一些腌肉、菜干，又取了一些积雪熬成汤，才冲淡了难闻的药味。沫口诵咒文生火，燕语呢喃，火焰聚成飞鸟，扑燃干柴。
　　清晨，碧鳞马不时发出长长的嘶鸣，我们每经过一棵雪枫、冰骨木或是霜檀，雪颜儿便用玉剑在树皮上留下一道印痕，森林中的积雪足以没过脚踝，脚下不时传来枝条断裂的声音。我忽然听到一声悦耳的鸟鸣，矫健的雪枭拍着宽大的翅膀，身影没入一片青白色中。我们爬上一座山头，放眼望去，碧色长龙延伸到视野的尽头，青白色极尽蔓延，如同无尽汪洋。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漓沫悠悠说道。
　　路上一直是相似的景色，茂密低压的树枝遮蔽着原本就十分稀薄的阳光，远处的树木重叠一起，隐没在白色寒雾中。寒气一点点穿透衣绒，我下意识触到胸口那块冰冷的晶体，拿起看时，已是淡淡的蓝色。
　　曾经潺潺的溪流完全冻结，猛兽只得啜雪止渴。树叶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树林深处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未知的声音，这种感觉很不好受，让人心生恐惧，就像毒虫一点点在心底蔓延。
　　我逐渐看到远处巍峨雪山的庞大阴影，走进才发现那并不是险峻的雪山，而是异常高大的树木形成的森林。我从未见过那么粗壮的树木，恐怕需要十几个人才能合抱住，茂密的树冠裹着层层积雪，如同浓重的乌云遮蔽了天空，即使是白天，树林深处依旧显得昏暗阴森。
　　“暗雪森林利杉昂德，在冰族语中意为‘巨人的臂膀’。”
　　雪颜儿清理掉挡路的树枝，白色积雪上留下醒目的蓝紫色树汁，像是淬炼的毒药。冰国的白昼异常短暂，只是数个时辰，透过高远的树荫，依稀可见一抹灰色逐渐吞没了天空，昏暝渐深，夜幕降临。
　　积雪暗淡无光，峭楞楞分叉的树枝形似鬼影。泠拿出一根冰笛吹起悠扬的乐音，树杈稀哗作响，一只雪枭落在泠的肩头，这种鸟毛色雪白，瞳仁确是苍青色。泠将一颗极光石系在它的腿部，低声说，“白儿，麻烦给我们带路。”它并不是泠之前用于传信的雪枭，泠似乎能用笛音操控动物，他对每一个物种都有一个特别的称呼。
　　寒风飒飒地吹过林间，一点点冰冷的东西洒在我的脸庞上，鹅绒大雪不知觉中笼罩了林间，这些雪花来自于树冠，这些巨大的树木似乎能用近似落叶的方式控制雪花飘落，白雪在夜色的掩映下呈现压抑的灰暗色，星光般细微的蓝色光点在林间闪烁。
　　泠和漓沫走在最前面，雪颜儿则走在我的身后，漓沫念动咒语，她的手掌心燃起一团火焰，微弱的火光只能照亮数尺的范围，暗雪翻涌，火苗跟着攒动，好像随时会湮灭在昏黑树影中。
　　寒风涌动，树叶沙沙作响，风雪疯狂吞噬着模糊的视野，渐渐地，我几乎看不见泠和漓沫的背影，连漓沫手中的火苗都只隐约可见一个光点，雪枭身上极光石的亮光早已埋没在了风雪中。
　　他们怎么走得那么快，我心中惊慌，连忙加快脚步，视野近乎完全被暗雪笼罩，连地上的脚印都没法看清。
　　我朝着光点的方向快跑，脚下突然一滑，随即踢到了突出的树根，身体失控地摔进雪地中，止不住地沿着坡路翻滚，冰冷的雪花不断地溅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蹭过了多少盘曲的树根，直到撞上树干正中才停下。
　　我挣扎着坐起，全身的骨头像是散架了一样，我抬手揉了揉头，掏出口袋中的极光石，随手抓起一片硕大的叶片，叶面上长满了淡紫色的鳞片，蓝色叶纹蜿蜒曲回，像是难以琢磨的魔法密文。四周漆黑得如同永夜，我手中的极光石孤独地发着蓝色的光亮，恐惧如同毒蛇一样紧紧缠住我的心。
　　“泠，泠…”我起身高呼，回应我的却只有簌簌作响的风雪。
　　我向四周张望，只能看到压抑的黑暗、灰暗的飞雪、层叠的树影。我慌乱地正要喊叫，耳边却响起一声声雪被挤压发出的沉闷声音，层层叠叠，从四周传来。
　　“泠？”我轻声道，却突然看见一双双幽蓝色的眼睛从阴影中亮起，我慢慢地地后退，直到身体碰到了坚硬的树干，我几乎就想掉头飞奔，身体被寒冷和恐惧紧紧锁住，僵硬得动弹不得。
　　我渐渐看清了它们粗壮的四肢、浓密的鬃毛还有冰凌般的獠牙，这是雪狮啊，不是已经南迁了吗，这里怎么还剩下这么多。
　　一头雪狮猛地扑过来的同时伸爪竖抓，我下意识闪身，树干上随即留下了四道抓痕，我掉头发疯似地朝一个方向狂奔，不停地高喊泠的名字。
　　我的身后不断传来重叠的嘶吼声，若不是巨木的掩盖，谁能跑得过那群四足动物啊。我绕过一颗粗壮的树干时，一个暗银色的身影一把拉住我，我连忙甩臂想要挣脱，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快跑啊，你真是霉运，招来这么多雪狮。”
　　雪颜儿回头刺剑击退一头雪狮，朝相反的方向跑去，“那个方向是雪狮啊”，我喊道，雪颜儿却拽住我的衣袖跑得飞快，雪花疯狂钻进衣绒，雪枭在黑暗树梢中呐喊。
　　雪颜儿用我看不清的剑法击退了正面扑来的雪狮，“马儿。”她对着黑暗中高喊道，一手拉住跑来的碧鳞马的缰绳，翻身而上。
　　“上马。”雪颜儿轻喝一声，玉剑如鞘，就把我拉上了马背，我回头看见一双双幽蓝的眼眸停顿了片刻，就再次闪烁着窜上来，像是墓园游荡的鬼火，冰冷而骇人。
　　“我暂时封住了它们的穴位，怎么这么快就恢复了，我们快去小姐他们那里。”
　　漆黑的树影向后极速遁去，灰暗的雪花、树叶连成暗色潮水，我们逆着“雪潮“，刺骨的寒冷疯狂涌入血液。我回头看时，一双双蝙蝠般的幽蓝眼瞳，在厚重的昏暗雪幕中捕闪。
　　我突然重心一空，马蹄好像绊到了什么，强大的惯性把我们狠狠甩出。雪颜手拉着缰绳，我慌乱中搂住她的腰甲，我们才不至于摔出很远，幸亏积雪足够厚，只是摔得很疼。
　　“森林里骑马，亏你想的出来。”我拍着头上的雪泥，抱怨道。
　　“你这个人有良心吗？”雪颜用力地一掌打在我的头上。
　　几次呼吸的时间，我们就被幽蓝的眸光包围了，雪颜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再次拔出玉剑。
　　我正要起身，却听到悠扬的笛音传荡开来，空灵飘渺，不像是人世的乐曲。那些雪狮眸色黯淡，幽蓝褪去，重新退回了黑暗深处。
　　“卡汐里娜【冰风暴】前夕，是它们最具攻击性的时候，烛，今年的风暴，来的过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