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砭骨寒

　　我坐在大雪满舞的冰崖边，静静凝望着碧黑色的海水，水中倒映的天空如同浓重的黑雾。波澜起伏的海浪，像是被大雪染成白色。
　　“白儿。”泠对着雪幕高呼，一只雪枭穿过风雪，落到他的肩头。泠把什么东西系在它暗灰色的的腿上，用指尖轻轻触摸鸟喙，随即就把它放飞了。
　　我有些愣神地注视着泠挺拔的背影。他银色的长发近乎被落雪染白，宽广的肩头积满了雪花。而我裹着绒帽，不停地拍落身上附着的白雪。
　　我们顺着冰崖峭壁上凿出的冰阶走下，阶上的积雪几乎要没过皮靴，我踩着雪层下的冰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碧黑色的海水不断卷起雪白色的浪花重重拍击在崖壁上。呼啸的海潮声与咆哮的风雪声混杂在一起，翻涌着涌进耳中。刺冷的携带着冰碴的雪花不停地砸在我的面颊上，让人睁不开双眼。
　　冰崖底部修建着一个很不起眼的港口，大概鲜有人来，简陋的码头上结着厚厚的冰霜，连一处脚印都没有。前方是细长狭窄的裂谷，汹涌的海潮被错综复杂的冰崖裂缝削弱成细流，蓝晶矿就藏在悬崖上的冰窟中，卡汐里娜【冰风暴】前夕，是最适合蓝晶生长的时候，泠解释道。
　　一个裹着长绒袍的冰国人坐在码头边，举着一个木牌，上面用龙胆属颜料涂着潦草的字母：“出售船只，谢绝租赁。”说是船，其实是雪枫树皮制成的木舟，它们被结实地绑在基桩上，也不知道在海里泡了多少时日。
　　泠像是那个冰国人的老顾客似的，他刚走上前，那个冰国人就麻利地解下了一艘木舟，上来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同泠搭话，他还走到我面前，不停地摇晃着手中木牌的同时吐着含糊不清的方言，好像在是问我要不要也买一艘。
　　整座裂谷如同雪枫叶错综复杂的纹理，在海水涌进的入口处，水流湍急澎湃，凛冽刺骨的海风将浓重的风雪卷进裂谷。到了裂谷深处海风几乎无法抵达的地方，雪在这里可以静静地下，船桨划开水面，留下层层波纹。
　　我们穿过冰河洞时，泠从鲸皮背包中掏出一个嵌着蓝色极光石的短手杖，一抹蓝光在黑暗中恍惚，仿佛摄人心魂的火焰，河洞内的海水清澈见底，可以看到鱼群的黑影，点点晶莹的蓝光从河洞深处涌来，忽隐忽现，闪闪烁烁，宛若童话中才会出现的蓝色星空。“这是冰萤火虫，烛，他们在河洞深处栖息。”泠举起手中的极光石手杖，一大片冰萤火虫聚成成团的蓝色荧光拥簇而过。
　　冰河洞壁上有几处幽深的洞口，有些洞口中流出潺潺的水流，汇进冰河中。泠把木舟停在一处洞口前，那一有几只泡得发烂的基桩。“我们从这进去，烛。“泠用一根细麻绳系住木舟，又拿出一块白色透明的晶体挂在我的脖子上，“这是提纯后的蓝晶，能自然地吸收空气中的寒气，颜色会一点点加深，直到变为纯粹的深蓝色。”
　　刚探进洞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仿佛刺骨的冰针。阴翳的黑暗中让人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静静地窥探，让人不由自主地内心发慌。泠海蓝色的眼眸在蓝光的陪衬下显得冰冷异常，像是寒冰结上了一层白霜。
　　我们沿着一条半冻结暗河，逐渐看到了细微的光亮，最终走到了新的洞口处。半溶化的冰河坠落，形成高悬在冰崖峭壁上的冰水瀑布。冰流砸进碧黑色的海面，发出雷霆般的轰鸣。我突然发现雪已经停了，乌云如同散去的浓雾，海水变成深蓝色，苍白色的光线依旧让人感觉不到温暖。
　　冰洞内凿出的冰阶延伸向下，寒气越来越凝重，每一次呼吸，我都感到肺部有种快要被冻结的感觉。寒冷如同腐蚀皮肤的毒药，我索性扣上绒帽，头深深埋进绒毛下。
　　曲折的隧道尽头，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地面与头顶上方长满了沾满银霜的冰柱与树枝状的浊白色冰钟乳，就像是水晶宫殿后的冰木林。
　　冰冻的河流从冰舌末端流出，表面凝结成厚重的冰层。冰层下暗流翻涌，冲蚀成许多幽深的冰洞，洞口仿佛或高大或低矮的古城拱门。深邃的冰洞似乎藏着不可描述的魔力，光线透过冰川泛起绚丽的蓝光。一些洞口被映射得如同冰毒蜈蚣蓝色的对眼，洞壁上还残留着干涸的鲸油灯，上面的冰霜凝成美丽繁复的花纹。
　　我们走进一个洞口，冰洞内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随着逐渐的深入，洞内呈现的蓝色越发深邃，冰壁上凝结得气泡清晰可见，走到不透光的深处，视野重新被黑色掩盖。我的手掌在冰墙上抚过，指尖上留下了一层浅霜。
　　“这有台阶，烛。”许久后泠忽然提醒道，他举起极光石手杖在空中画了一段圆弧，隐约照射出一节节通向下的台阶。视野尽头呈现诡异的深蓝色光点，仿佛蓝漪花妖冶的蕊瓣。
　　寒冷在不知不觉中让我的全身充斥着一股跗骨般的乏力感。每当我感到粘稠的睡意，仿佛要深陷甜美的梦境中时。我胸骨前的晶体总会散发出一阵冰冷的温度来驱散困意。
　　泠走得十分小心，这样幽闭的空间让人禁不住压抑。如果在这里滑倒，会把人摔成什么样，我这样想，同时听到一阵阵模糊沉闷的海水翻涌声从冰洞底部传来，我忽然发觉到空气中多了一股海水湿腥咸涩的气味。
　　光线重新开始增多，洞内从一开始的漆黑变得暗蓝，最后变为深蓝色。洞壁上稀疏地长着一朵朵雪绒花，它们吸收着海水中渗透进的养料，花蕊像是密布的银针。稀薄的光线从下方透过，泛起海蓝色，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冻结的海洋裂缝中。
　　“现在我们已经到了海平面以下了，烛。”我听到了泠回荡的声音，蹲下身从低矮的冰缝下钻出，随即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这里的四周被晶莹的蓝光笼罩，那是冰脉中蓝晶矿对海水中折射光线的反光。四壁如同冰墙高耸，像是高大的水晶宫殿内部。我的眼睫此刻结上了一层冰霜，这里的寒气凝重的像水一样，凝寒带来的麻木感让我有种窒息感。
　　冰壁上有四五道狭窄幽深的冰缝，一个出口高悬在冰壁上，完全冻结的冰水瀑布从那里倾泻而下，宛如巨兽的长舌。一群裹着厚实长袄的人站在冰瀑旁，站在凝结的冰涟漪上。为首的一位身形高挑的白裙女子迎上前来，她的脸色就像白玫瑰一样苍白，耳上挂着蓝玉耳坠。
　　“你总算来了，托人带信通知我就好，怎么还绕远用雪枭传话?”白裙女子声音中带着几分抱怨。
　　“很久没来，有些认不得路了。”泠回应道，“听闻南国来访，疆司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你已经见到她了？”白裙女子带着笑意问。
　　“谁？”
　　“火国右相的长女，传闻有倾国之貌，听说是你的旧识。”
　　“我已经见过她了，艟濛人险些打死她家的商贾。”泠顿了顿，道：“火国已与我族十年互无往来，就算新皇初立，左丞右相齐来求和，未免有些蹊跷。”
　　白裙女子突然笑着说道：“真是只有你被蒙在鼓里，他们不是来求和的，是来联姻的。”
　　“啊？”泠的语气有些惊讶，“难道我要同他们回火国？”
　　“你想什么呢？”白裙女子抚着额上的头饰道：“他们都把姑娘送来了，又不是要你远嫁。”
　　“既然这样，若是冰王答应，想必聘礼很丰厚吧。”
　　“我们还是去看蓝晶矿吧，真不明白你叔叔干嘛要瞒着你。”白裙女子转过身的那一瞬，我似乎看的泠的面色有些阴沉，但只是一瞬间，一闪而逝。
　　我们走进下方的一个缝隙，浓重的海水的腥味从里面飘荡而出。蓝晶矿密集的地方反射着炫目的蓝光，在通道的深处，我讶然发现这里的冰壁已经薄得近乎透明了。细微得光线通过海水，将冰壁掩映得如同厚实的蓝色玻璃，我甚至可以看到冰壁外侧附着的藻类，还有鱼群的黑影。
　　有几颗浅蓝色的蓝晶嵌在暗侧的冰壁与头顶上。我近距离观察这种美丽的晶体，美丽得就像冰龙颈部的寒冰细鳞。它们还不是那种深邃的蓝色，表面不结白霜。我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就感到刺骨的寒冷钻进指骨，仿佛血液都要被那股寒气凝固。
　　“这些年寒潮空前肆虐，冰风暴数月不散，冰川滋长，寒流凝聚，蓝晶矿的生长速度快了近一倍。”泠沉声道，他的手掌在冰壁上摸索，双瞳蓝光闪动，好像在感受着什么。
　　“有你能感受到蓝晶中蕴含着至寒的水元素，真要比从前方便了许多。”白裙女子笑着说道。
　　“在这下面，有质地较纯的蓝晶。”泠指着一处冰壁道。
　　“好，动手吧。”白裙女子招呼道。那些冰族人随即举起镐头，大力连贯地凿击冰墙，刨出巨大冰块堆在一旁。也许是我记忆中习惯了冥黎维也纳机械化的开采方法，看到这么暴力地采矿场景经不住失笑出声。
　　光线在这时突然阴沉下来，然后我面前冰族人的突然惊诧地大叫，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旁边的人也开始怪叫着后退。我奇怪地回过头，正看到透明的冰层后，近在咫尺的海水中，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正缓缓游过，它的头像马车一样巨大，颅上顶着两根粗长的骨刺，船桨大小的鱼鳍掀开海水，在这片区域来回游荡。在我的印象中，除了鲸类，没有海洋生物能长到这么大，它暗黄色的躯身上长满了黑色的斑点，怪异的鱼脸透过冰层显得十分扭曲，枯黄色眼白中的蓝色瞳孔刚好注意到了我们，巨大头颅猛地一甩，冰墙就被砸出一道道裂缝。
　　“你们先出去。”泠高声说道，然后他从鲸皮背包中拿出龙胆属颜料和一张莎草纸，开始用手指蘸着颜料描摹那怪鱼的样子。
　　“先走吧，可能有危险，他一个人在这里没事的。”白裙女子对我说道，但我执意留在泠身边，那样我才觉得安心。
　　那条怪鱼吓人的样子让我禁不住浑身微栗，它不停地撞着冰墙，却只是多了几条裂缝，始终没有撞开，就摆动着宽大的鱼鳍游开了。我刚松一口气，就看见它张开巨口，露出匕首般密密麻麻的牙齿猛冲过来，轰的一声，冰墙开裂得更厉害了。但是泠还是一动不动，补充着一些细节。
　　我看见鱼嘴中喷出紫青色的液体，冰墙像是被腐蚀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海水倒灌而入，我看到那怪鱼幽深的口中伸出一条类似蛇信的叉状舌，同时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我的身体被带出半步，泠的身体也向前一倾，而海水已到了泠身前不远处。
　　“泠！”我失声惊叫道。却看见一面冰墙长出，阻隔了海水。
　　“挡不住多久，快走。”泠一边示意我快跑，一边卷起莎草纸塞进包内。快到出口处时我听见冰墙碎裂和海水翻涌的声音。在那么一瞬我似乎听见泠轻声吟诵过什么，又一面冰墙挡在我们的身后。
　　“没事吧？”白裙女子在出口处问道。
　　泠摇摇头，“等回雪域找些学士询问，只是可惜了那些蓝晶。”
　　“你真是不知道什么叫怕。”白裙女子抱怨道。
　　泠轻颂过几句咒文，刚才的缝隙像眼睛一样关闭，我隐约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声沉闷模糊的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