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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暮秋一直相信，一切自有缘法，正如今日在门庭前遇到的陋衣少年一般，这，或许就是缘。
自幼孤苦伶仃的少年与师父朝夕相伴，离了师父这小半天儿，才知这人间冷暖，见惯了冷眼，听腻了嘲弄，少年的心也似这冰天雪地一般，逐渐冰凉。
可不知为何，眼前这书院先生却是愿意收留自己，师父曾告诫少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少年转念一想，自己也没什么可图的呀。
书院先生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少年心中的冰原上燎起一把燎原之火，将趋于冰冷的心脏，重新焕活。
少年王拾梦盯望着书桌小案上的《山河社稷录》沉默不语，这本书曾在少年儿时，师父他老人家反复提起过，少年早就记在了心里。
望着对坐的少年，李暮秋笑意盈盈，没想到，百年前的一语竟然真的成谶。
“可是见过此书？”
儒士一般模样的李暮秋轻缓地将摆在小案上的那本绝世孤本推向了眼前的少年一侧。
不知怎地，书籍每近一寸，少年的心便悸上一分，方近三寸有余，少年的心便如擂鼓一般，咚咚作响！
捂着胸口痛苦不堪的王拾梦额头不住地有冷汗流下，抚着桌案的手五指狠狠地抠弄着，嘴中连连不断的低吼，双目点点血线浮现出来。
见少年这般模样，李暮秋一顿，《山河社稷录》便再未进前一分，只见他大手舒展，掌心向下覆在“山河社稷录”五个大字之上，将其掩盖，没了那五个字，少年逐渐好转。
王拾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想起师父曾说的话，
“徒儿，为师曾著有一书，名曰《山河社稷录》，为师将它赠予圣人门庭，借人界之力，镇压山川湖海天上地下无数大妖，此书承载无数孽力，倘若以后遇之，切记切记，符箓一道未成之时，不要靠近。”
这段话是许久之前师父醉酒胡乱之言，王拾梦只当它是一则师父梦中的故事，哪成想竟然在这不大不小的书院中见到了。
书院先生李暮秋轻捻胡须，道了句：“果然。”
少年不明所以，抬起一只手将额头的冷汗擦去，想起先前先生的问话，连忙开口答道：“听过。”
李暮秋大手一拢，《山河社稷录》便收入袖中，他轻缓地收回手，望着处变不惊的少年，轻点了点头，目光中略带一丝赞赏。
他双手交叠藏于袖中，如剑一般的锋眉轻皱，仔细看去，袖中似有暗光亮起，不消片刻，却又消散。
李暮秋面色恢复如常，盯望着少年，开口问道：“令师可是王梦白王前辈？”
少年一惊，骤然在中年儒士嘴中听到师父的名讳，让少年的心瞬间失了神，不过，片刻间少年整了整神色，轻声道：“不是。”
自幼随师父走南闯北，走过了无数的道路和漫长的十几岁月，王拾梦知道，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是行走世间的基本法则，眼前的中年儒士还未知道他的底细，贸然露底，可是会吃大亏。
那一瞬的神色，自然逃不过李暮秋的眼睛，本以为少年会坦然承认，可听到少年的回复，李暮秋笑了，笑的特别开心。
李暮秋分神一笑，袖中的异动却是趁势暴动，愈演愈烈，宽广的儒士袍子再也遮掩不住那冲天而起的无数霞光。
《山河社稷录》自中年儒士的袖中一窜而出悬于书院横梁下方，金灿灿的书页无风自动，哗哗地翻动，龙吟虎啸之声自书中阵阵传出，惹得少年抬头仰目观望过去。
“王梦白！”
少年仔细听来，那《山河社稷录》中阵阵叫喊传出，大都是喊着师父的名字，语气中的愤怒、怨恨，如深渊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
中年儒士面色一紧，长身而立，双手平伸，袖袍猛振，素色儒士袍上纹路如无数蜿蜒小蛇过境一般，繁复无比。
“聒噪！”
一声暴喝，中年儒士衣袍霞光万丈，整个人如同沐浴在圣光之中，刺的少年有些睁不开眼。
李暮秋身形拔地而起，凌立空中，一只大手伸出便想要将《山河社稷录》合上。
可未曾想，他的手刚一触碰到书页，竟是有一双龙爪自书中幻化而出，直击他的面门！
中年儒士李暮秋并不惊慌，收回手来，五指成印，一击便迎了上去。
轰地一声，不大不小地书院中弥漫起无数地尘烟，一道金光裹挟着少年冲天而起，便要朝着远方遁去。
可金光方离开三四尺，一只金光大手自九天而落，压在金光之上，磅礴伟力横压而下，直将金光拍入地面之中，方才罢休。
中年儒士立于长空，儒士袍子被风吹的猎猎作响，他一只手掌心向下，金光大手便在掌心下方压着那《山河社稷录》。
“李暮秋，尔何敢阻拦我等！”
一声怒吼自书中传出，声震长空，竟惹的惊鸟振翅，紧赶紧忙地离开此地。
儒士李暮秋大手一握一提，下方的金光大手亦是随之握住《山河社稷录》拔地而起，来到李暮秋的面前，
“李暮秋奉先师嘱托，镇压尔等五百年，自当竭力而为。”
李暮秋说完，面前金光大手光芒大盛，其中无数金色丝线游弋，缠绕在《山河社稷录》之上。
《山河社稷录》中的大妖感受到了圣人门庭的封禁手段，颇为震怒，只见《山河社稷录》之上亦是金光灿灿，仿佛挂在天际的骄阳一般！
“就算拼着轮回转世，我们也要脱困报仇！”
重重叠叠的吼声响起，李暮秋的面色一变，连忙伸出双手合十，两道金光手掌夹压着《山河社稷录》，较之前两倍有余的金色丝线朝着书籍缠绕而去。
可任凭他如何催动，金色手掌的光芒始终压不过《山河社稷录》所爆发的光芒，缠绕在其上的丝线寸寸崩断，嘣嘣嘣的声音如同古琴断了弦一般。
“吼！”
一声急吼，无数光团自山河社稷录中爆发穿透手掌，四散飞走！
天空中两道金色手掌寸寸崩碎，立于长空中的中年儒士喉咙一甜，一大口鲜血喷洒出来，自长空跌落下来。
踉踉跄跄落地的中年儒士单手捂着心口，鲜血不住地自他的嘴角流下，他踱步来到昏倒在地少年身旁，并起双指便探了过去。
“还好，只是被震晕了过去。”
中年儒士松了一口气，左脚轻踏，一道波纹自他脚下激荡而出，书院四周，一道气罩缓缓浮现，隔绝天地。
……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睁开双眼的王拾梦只觉头痛欲裂，少年轻轻揉着眉心坐起身子，环顾四周，入目间破房烂瓦，狼藉满地。
少年转头望去，中年儒士正在掌印深坑中盘膝打坐，应是在恢复着伤势。
王拾梦并未出声惊扰，只是独自想着，那本书的结局如何，若是被眼前的学院夫子镇压了还好，若是被它逃了去，以这个事态，他日必定会回来找上门来。
就在少年胡乱想着的时候，深坑中的李暮秋悠悠醒转，他望着不远处的少年，声音沉苦地说道：“一失足，竟酿成大错，唉。”
王拾梦哪里还不知道，那《山河社稷录》中不知是什么的大妖们定是逃了出去。
中年儒士接下来的动作更加证实了少年的猜测。
只见李暮秋自怀中缓慢掏出一本《山河社稷录》翻来，书页之中一片空白，宛若一湖清水。
“唉，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心中有感，你会是家师口中的有缘人，可未曾想，我这一试探，竟是将这《山河社稷录》中的众妖放了出去。”
李暮秋如暮年老人一般缓缓站起身子，来到王拾梦身旁伸出一只手，望着坐在地上的少年。
王拾梦伸手一搭，身子便被中年儒士轻轻拉起。
“随我来。”
中年儒士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双袖一展，断檐碎瓦似有神力加持一般，竟是缓缓飞起回到原位，一如少年来时的模样。
李暮秋如苍暮老人，脚步渐缓，步履沉重，一步一步朝着学院内堂走去，身后少年亦是挥手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尘沙，亦步亦趋地跟在中年儒士的身后。
李暮秋领着王拾梦来到书院的内堂，来到一处压着一副画卷的长桌前，中年儒士摆了摆手，示意少年坐下。
王拾梦也不与中年儒生客气，早就疲累的少年一屁股便坐在了椅子上。
李暮秋也不恼少年放浪形骸的坐姿，只是从一旁的画缸中抽出一副画，左手轻捻绑在画卷上的丝带，轻轻一拉。
一幅长卷徐徐展开。
……
李暮秋将长卷平铺在长案之上，少年仔细观望过去，只见四个大字随着长卷展开徐徐现出，竟是“戴罪立功”四个大字！
中年儒士一脸怅然，如剑锋一般的平眉微微皱起，凝望着长卷上笔走龙蛇书写的四个大字，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轻抚长卷，“戴罪立功”四个大字鲜活了起来，仿若四条肥肥胖胖的锦鲤游弋于池水之中。
“唉，辜负了家师的期愿。”
中年儒士叹了口气，凝神静望长卷，默默不语，见他陷入沉思，少年也为出声言语，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大约三炷香过后，中年儒士停下了不住摩挲长卷的手，转而看向了眼前的少年。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中年儒士毕恭毕敬，作揖大礼，一时间弄得少年一蒙，不知所措。
王拾梦连连挥手，说道：“哪里敢让先生如此大礼，我，我叫王拾梦。”
少年一下子从椅子上起身，后退一步，双手一搭，深深低下腰，就差将头磕在地上了。
儒生李暮秋也不计较，自顾自地捻弄着胡须呢喃道：“十梦九有你，十年久不遇。好名字，好名字。”
少年只知道，这名字是师父捡到自己时，身上的一块玉佩上写着的，哪里知道还有如此释义，如今听闻先生所说，方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大有寓意。
李暮秋徐徐起身来到书院窗前，一手扶着窗沿，仰头望去，窗外的月夜星星点点，如一块黝黑的油布，点缀上绚丽的星石。
李暮秋一手扶窗，一手负在身后，对少年的轻呼置若罔闻，只是扶窗的手五指飞动，轻叩窗沿，念念有词，
“时也，命也，山河社稷镇万妖，可如今这天地之气紊乱不堪，生逢乱数，自当有此一灾。”
少年也不知这书院先生发什么神经，站在窗子边上就是一顿念叨，晌午吃的那几块糕点早就随着一下午的奔走变成了排出体外的秽物，现如今，正是饿的肚子咕噜咕噜作响。
李暮秋望够了星辰，轻踏一步，转身来到王拾梦的身前，他一手扶着腰间系带，一手背负身后，朝着少年问道：“可愿与我前去一看，属于你的东西？”
少年不解，指着自己的鼻头疑惑的问道：“我的东西？”
李暮秋放下扶在系带上的右手，轻轻一招，突然，一抹寒光自九天之外如流火一般快去飞来，寒光所过之处，一股沉闷压人的气息令这书院门前街道上的夜不归宿的人们喘不上气来。
待寒光一过，街上的几个鬼鬼祟祟的少年皆是一阵心悸，几人相视一眼，不由分说，便一哄而散，跑了出去。
寒光经过窗棂缓缓飘落在李暮秋的身前，待寒光停稳，王拾梦这才看清，面前的，正是一把寒气凌然的剑！
这剑足足有三尺半，剑身散发着无匹的寒气，十步之内，竟是令少年如坠冰窖！
李暮秋轻轻压下手，身前的那柄剑亦随着他的手轻轻下落，直至落在脚前，他长袖挥震，书院内庭的大门被袖袍卷起的风震开，他朝着少年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拾梦懵懵懂懂地随着中年儒士踩上了剑身，只听见一声“抓紧了”，少年下意识地抓住身前李暮秋的衣角。
李暮秋手掐剑诀，一道光芒闪过，灵剑似乎得了命令，嗖地一声，带着二人自原地消失不见。
……
李暮秋带着王拾梦直入长天，披星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