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人遇

　　秋高无风。
　　酒馆门前支起的卖酒旗动都不动，和店里的掌柜、伙计一样懒懒洋洋。
　　最近是秋收农忙的时节，街面上闲人不多，只有寥寥几个懒汉蹲在树底墙角抓虱子，或许等这段时间过来，入冬的时候，手里有些余粮有没遭兵灾横祸的人们会多些过来喝上一杯吧。
　　李复这么想着，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外。只见远远走过来五六个大汉，有高有矮，有胖有瘦，都是一身短打，其中几个还手上持着兵器。
　　“快去！快去！”
　　掌柜的像苍蝇闻着了鲜粪一样，打了鸡血似地催促李复上前接待。要知道，平时这种横七竖八的江湖汉子不少都是吃饭不给钱还要讹一把的，躲都躲不及，哪还来得及去主动招惹。
　　可没等李复上前，人家已经主动进门了。
　　“小二，来五斤肉，挑膘厚的，再来个羊腿，上条鱼，加一坛好酒，别掺水啊！”来人挑了张面南的桌子坐下，随手拍下一块碎银。
　　李复忙不迭地接过银两，道了声“稍候”，转身就纳闷：这帮子家伙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钱了？
　　菜上来，一伙人像恶鬼投胎那样狼吞虎咽起来。直到大半桌的肉都下了肚子，半坛子酒空了，才抬得起头，说起话来。
　　“陈大哥，这次可真是要多谢你老哥了！要不是你，咱兄弟伙上哪能找到这份好活？来，兄弟我敬你一个。”一个穿褐色短打的高瘦男子举着酒碗说道。
　　中间做上首的一个高大汉子笑着干了一碗，摸着光头说道：“我家老爷说了，这次事情只要办漂亮了，赏钱？不是问题！”
　　“好！”
　　一众汉子闻赏心喜，齐声叫好，又是一轮你敬我还，转眼间一坛酒就见了底，接着又喊掌柜的加菜添酒。
　　李复一边上菜，一边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对了，陈大哥，知道究竟是哪个混蛋那么不开眼，想要偷你家陈老爷那传家玉佛吗？”
　　“不晓得。只知道那人三天前在咱家正堂下了帖子，说是今天夜里要上门拜访，偷走家里的传家宝。”
　　“好家伙！胆子够肥的呀，就连陈家的宝贝也敢下手，还光明正大地下帖子来着？看来这点子不简单。”
　　“嘿，什么不简单！依我看啊，他就是个傻子。我听说了，上个月他也同样给张、王两家下了帖子来着。”
　　“什么？那然后呢？！”
　　“然后？哪有什么然后，也像这次这样摆明车马都说子时三刻要来取你传家宝，结果连条毛都没摸着就灰溜溜地跑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吧？好歹张、王两家也是城中四大家之一，怎么容得来一个普通小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又不是柳巷那边的半掩门子。你们说是不？”
　　“哈哈哈，说得对。我有个在王家当护院的师兄说了，那天夜里他们家折了十来个护院，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就包括三刀门那龅牙狗，不仅没留下人，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
　　“哎呦，这么说来就蹊跷了。既然护院都干翻了，干嘛就不拿宝贝了呢？难不成那家伙是个‘文贼’，只巧偷不强抢？”
　　“什么‘文贼’，弄不好是个‘花贼’吧！听说王员外新纳那小妾才年方二八，水灵得很呦，哈哈哈......”
　　光头的大个子用筷子敲了敲桌面，止住了荤段子带来的哄堂大笑，严肃地说道：“说笑归说笑，江湖规矩得记着，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这次陈蔡张王四大家一起出钱，让我们齐聚城中好手，就是要今天夜里将那混贼拿下。今个儿定金你们都拿到手了，晚上要是有谁出工不出力的话，可别怪我姓陈的把丑话说在前头，往后这城可就没你的地儿了。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应诺，拍胸脯拍大腿拍脑袋地保证起来。接着便又是一轮的布菜上酒。
　　各位江湖好手吃喝得痛快，倒没发觉一旁的酒馆小跑堂眼珠子倒是滴溜溜地转。
　　......
　　月明星稀。
　　这样的夜里，的确不是摸黑作案的好时间。头顶脸盆大的月亮晃悠悠地照着，银色的月光把小花园照得并不比白天模糊多少，依然是树影瞳瞳、假山活水。但当一个硕大的身影翻过墙来的时候，却出乎意外地没有任何人发现到。
　　身影虽然高大，但落地却很轻，在寂静的花园里不比落叶掉在地上要大声多少。那影子似乎轻车熟路，三跃两跳之间就翻过了假山和花丛，然后纵身一跳，无声无息地翻上了二楼的飘檐上。
　　“吱——”
　　窗轴发出一声细微的摩擦声，一个身影悄悄地从户外没入房中，然后蹑手蹑脚地摸向靠内的一张雕花梨木大床。
　　“嗖！”
　　正当那身影想要揭开床中花被时，从被下刺出一根木棍，穿过厚厚的被褥，直奔那身影面门而去。
　　那身影明显没料到这闺房内竟然有埋伏，临急之际，来不及出手格挡，只得本能地一侧开，木棍没中面门，但在肩膀上狠狠地捅了一记。
　　“谁？！”那身影又痛又恼，竟然忘了自己是个梁上君子，竟然低声喝道。
　　“是你小爷我。”李复从花被下一个鲤鱼打挺站到地上，手执长棍，摆了个攻势，“专门守候在这里等你这大淫贼！”
　　“你是谁？”那身影发现暴露了，微微后退一步，既躲开对方武器所指，又刚好侧向了窗户。
　　“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可知道你是谁。”李复上下打量了下对方，哂笑着道，“原来是个和尚，好你个花佛爷！”
　　“你，你怎么知道的？！”原本李复只是随便调侃的一句，竟然惊得对方问话都哆嗦起来。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纸打进来，把那身影的上半身照个清楚：光头和戒疤把身份透露无疑，奇怪的是那宽脸大耳的一边，竟然戴着半个铁面具，把右半边脸给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但那另外半边的五官足以让人辨认出就是当年“聚贤庄”的花佛爷。
　　花佛爷当年一出场就被秦彦昭一枪敲碎了半边脸颊，晕过去又醒来后，发现场内的打斗已经不是自己能参足的游戏了，干脆继续装死过去。到了后来，秦彦昭负伤逃走，李存勖带人追赶，他一直等到人走干净了才敢起来，前门吴国的军马守着出不去，结果只得从后院的狗洞里给钻了出去，也多亏以前在寺里多练了招缩骨功才得以捡回一条小命。
　　李复一来当年年幼，二来花佛爷只剩下了半张脸，所以一时间也没把对方给认出来：“我还知道，你特地给陈家下了帖子说要盗宝，就是为了调虎离山，好让你摸进来窃玉偷香！”
　　“你是怎么看破的？”也不知道问的是他的名号，还是他的丑事，花佛爷一边躲闪着刺来的长棍，一边低声问道。
　　李复连刺两棍，对方都轻松化解，只是顾忌周围还有其他人埋伏着才收敛着手脚，便心知对方武功应在自己之上。于是乎，手上的棍没停下，嘴里的话也没停下：“四大家你踩了两家，看门护院你都干翻了一大片，竟然没把说好的传家宝拿走？就算没拿传家宝，其他值钱的玩意也总得拿点吧。俗话说得好，贼不走空，懂不？看枪！”
　　一连三棍戳在花佛爷的下三路，大和尚人虽然胖，但身法可不见笨拙，后退数步躲开李复的进攻，然后一个后翻，稳稳地站到了房中央的圆桌上，连茶壶都不见发出一声响。
　　李复见进招不奏效，也害怕对方顺势翻窗逃走，只好亮了个守势，先用话头稳住对方再说：“既然前两次空手而回，那这一次给陈家下帖子，总不会又是想顺道参观一下吧？这样一来，下帖子的目的就很明显了，就是为了把城中各路好手都聚集到陈家去。调虎离山的目的，那自然就是想着要暗度陈仓咯。”
　　李复慢慢地踱到床边，用棍子敲了敲床沿说道：“陈仓嘛，那当然是更值钱的宝贝了。蔡家千金，及笄之年，艳名已经冠绝周围百里，人又大方得体，无论是窃玉偷香，还是拐人绑架，都是笔好买卖。对不，大和尚？”
　　被人看穿得犹如一丝不挂，花佛爷铁面罩外狰狞的半边脸生气得有些微微抽搐起来：“那她现在人呢？”
　　“想见人？”李复笑了笑，“可以。等我抓了你，送到官府，上了断头台，那时候就让蔡家小娘子去见你临死前一面。”
　　“抓我？就凭你一个人？哈哈哈......”大和尚忍着低声笑了起来，索性在圆桌上好整以暇地半蹲下去，“我还担心计谋被人识破，被布下天罗地网了呢。打了那么久都没见有人来，估计就你一个毛头小子，真以为你佛爷是泥做的不成？！”
　　“天罗地网倒是没有，不过，人嘛——”李复猛得把脸上的笑意一收，朝着花佛爷背后的窗户大喊一声，“陈大哥，上！”
　　花佛爷吃惊地扭头一看——空无一物。
　　“糟！被骗了！”
　　花佛爷心中念头刚起，脑后响起一阵破风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