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泥鳅

　　翌日清晨，南明峰依然被雾纱笼罩，不过在这若隐若现的巨大迷蒙之中，已经隐隐能够瞧见其中带有一丝丝的清透，而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始终掺杂着污垢般的深灰色。
　　唐惊鸿依旧起的很早，天蒙蒙亮时便起身去往梨花谷里修炼剑诀，这是他日复一日的必修过程，同时他也不忘继续熟知老祖宗传承给他的莲花相。
　　莲花相里蕴含了诸多高深的拳法和掌法，虽然都是一些纯粹修炼体魄，强身健体的外家功法，但唐惊鸿对于莲花相里所蕴含的武学，自是多多益善，来者不拒。毕竟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世间能入老祖宗法眼的武学，又岂会多如牛毛？
　　比如莲花相中的‘摧山掌’，‘无相空明拳’，以及老祖宗曾为他打开紫府秘境时所用的‘复手十八式’，这些高深武学无论哪一种流入江湖，想必都会引起江湖人士的一阵哄抢，指不定还得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虽说那些传承久远的名门宗派里，也不乏有着能与这些功法威力相当的武学功法，但那无疑都是一些镇宗之宝，非嫡系子弟或者内门子弟不能修习。
　　因此，与其说唐惊鸿是接受了老祖宗的七十年莲花相，倒不如说他是继承了老人的衣钵，毕竟莲花相也只是老祖宗独创的一门内家武学，而另外的那些功法则是老人借此机会，将它们隐藏于莲花相中，假以时日，等世子殿下的境界不断提高后，他便能从莲花相中习得这些隐藏其中的功法。
　　……
　　修炼的时间过去飞快，一个时辰转瞬即逝，到了辰时后，天光大开，山风渐起，吹散了那层柔软的雾罩，如同轻纱被丝丝缕缕挑开，在金色的阳光照射下，南明峰显露出了其重峦叠嶂的本来面貌。
　　唐惊鸿看了看天色，才停下修炼返回莲花宗，随即去偏殿的后厨打了一碗白粥自顾喝下，也无需配菜，喝完后他洗净瓷碗，重新又打了一碗，顺手盛了几碟子腌制的小菜，放入食盘后一并端给那位也不知道此刻有没有起床的尊贵‘公子哥’。
　　对于这位名义上是他未婚妻，实则十分任性的周国公主，唐惊鸿其实十分头大。
　　比如昨日，她不仅不跟那两位被他饶了一命的宫中禁军下山，还把自己孤零零丢在这全是男人的道观里，身边则连个侍女都不带，光是伺候她就寝，就让唐惊鸿连骗带哄，忙活到了大半夜。要不是他如今修为渐深，还真吃不消对方这种毫无作息规律的折腾，不过不管怎么说，他的思想毕竟是后世重生，在这些琐碎小事上倒也不是真的那么计较。
　　来到这间一直以来都由自己居住，结果却被她强行‘霸占’走的居室门前，唐惊鸿一手端着食盘，一手轻轻敲了敲门，等了大概一刻钟后，门扉才被徐徐打开。
　　唐惊鸿等了这么久，心情不禁有些烦闷，就欲出口调侃她几句，不料却见对方此刻的脸色竟十分苍白，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便生生忍住了已到嘴边的话。
　　“你怎么了？”将食盘端入房间的桌上放好，唐惊鸿才开口询问，又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便伸手抵在对方的额前，试图测测她的体温。
　　不料周锦熙犹如惊兔，猛不丁的选择了躲避。
　　唐惊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个举动有些鲁莽，甚至是轻浮。在这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对方即便是自己的未婚妻，可在未过门之前也不可以有这种亲密的举动，更何况对方本是公主，身份何其尊贵，便是在宫中生病时，那些太医也得隔着床帘就诊。
　　然而，在这种时刻以及场合，想要再讲究那些礼仪和制度根本不现实，唐惊鸿见对方明显被自己吓了一跳的样子，颇为无奈，只好一脸严肃，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认真一些，才开口说道：“额……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染上了风寒，你别多想。”
　　本是有些恼怒的公主殿下见他不像说谎，口中轻轻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发飙，或许是因为此刻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不想再和这个登徒子一般见识。
　　唐惊鸿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大致也猜到了对方定是昨晚在门口的石阶上久坐，山风吹的太多才导致受了风寒，于是逼着她喝完了那碗白粥，才让她重新躺回床榻休息，随后出门去找吴天师要了些去风寒的草药。
　　这些一系列的举动，在唐惊鸿自己看来根本没有什么，纯粹都是些他以往积累出的生活经验，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却这位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带来了不小的震撼。原因就在于他本身也是身份尊贵的世子殿下，试问在这个世上，又有哪个世子，或者哪怕只是一个世家子弟，会在照顾别人这种事上如此熟稔？
　　独自躺在床榻上的周锦熙怎么也睡不着，而脑中掠过的无疑都是唐惊鸿的身影，然后突然想起自己此番偷偷出宫来到东陵郡，本是要劝对方主动放弃和自己成婚的，甚至还不惜让手下的人对他出手，目的就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
　　“可是这个讨厌的家伙为什么突然间变成了一个高手，自己在京城的时候，明明听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个风流成性，根本不懂武学的纨绔子弟，可他现在却只用了一招就打伤了自己从宫中带来的禁军，若不是亲口从侍卫的嘴里听到这件事，我或许到现在还不信他真的会武学！”
　　周锦熙在脑中自问自答，忽然觉得自己这位‘未婚夫’其实并没有像别人说的那么讨厌。
　　“果然传言都不可轻信，事实还得眼见为实呀。”周锦熙在心中嘀咕着，忽然间又觉得有些惊喜，就好像世人都不了解他，唯独只有自己才真的懂他，虽然以目前来说也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可他见到自己受了风寒时，即便忘了最基本的礼数，可他眼睛里的担忧却是怎么都骗不了她的。
　　“唐惊鸿阿唐惊鸿，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大概是周锦熙此刻最想知道的答案。
　　已经去熬药的唐惊鸿，自然不知道在周锦熙的心中，已经对他有了这么多的想法，在他看来，对方就是个十足的麻烦，如果不是她突然生病，今日本是要带她下山回府的，然后再派些人将她安全送回京城，毕竟她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了，根本不容许有丝毫闪失，而且在上山前，唐惊鸿与她的大婚日期就只剩一个半月，后来因为他受伤的缘故，不得不来莲花宗疗伤，可没想到又花去了近半个月，因此在剩余的时间上，其实已经十分紧迫。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后，陶罐里的草药终于煎好，唐惊鸿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苦恼的事，随即倒出一碗药汤放温，才端去给周锦熙。但毫无疑问，这种没有掺糖的草药，的确是苦的难以下咽，唐惊鸿自己先前也试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而结果正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周锦熙怎么都不肯喝。
　　最终，可怜的世子殿下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并在好话说尽的情况下才让对方哭着把药喝完，最后还极为贴心给了她几颗梅子干，以便她祛除口中的苦味。
　　当然，这些梅子干是唐惊鸿从陈青山的零食袋里偷来的。
　　……
　　等到周锦熙的身体康复到能够下山时，时间又过去了两天，而在这个清晨，唐惊鸿来到了后殿外的莲花池，他要去见那位一如既往守着青莲的陈青山。
　　对于这位有些痴憨的莲花宗弟子，唐惊鸿实在说不上怀着什么样的情感，可能只是心中存有一份怜悯，本能的想要对他好一些。而就在这一点仅存的善意里面，唐惊鸿却深知，此刻的自己要比以往更加纯粹一些，因为以前的世子殿下，更多时候还是为了一些潜藏的自身利益。
　　好在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他与莲花宗的缘分也可能到此为止了。当然，他并不排除自己以后还会和这里的人打交道，比如眼前的陈青山，又比如那洗剑池里的陈青河，甚至是莲花宗主吴天师，不过真要到了那时候，估计仅仅只是人情上的交往了。
　　当老祖宗把莲花封灵印交给自己，当陈青河把养剑术及自创的剑诀赠予自己，唐惊鸿便已意识到，这大概就是‘莲花宗’与自己的缘分的最终告别。
　　看着眼前这位和自己弟弟一样大的少年，唐惊鸿与他一同在莲花池边待了许久，然后发现他每日守着的三朵青莲中，本是最为生机勃勃的那朵已然开始衰败。忽然间，唐惊鸿的心中掠过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原来这三朵青莲牵扯着老祖宗，吴天师以及陈青河三人的气运，而那朵本是最为旺盛的青莲之所以会衰败，则是因为老祖宗将自己的修为尽数传给了自己。
　　唐惊鸿想起陈青山曾经和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这些青莲关键时候能救人。
　　“原来能救人的终究不是青莲本身，而是那与青莲有着气运牵引的人。”
　　到了最终离别时，唐惊鸿始终没有和陈青山表露出自己再也不会上山的可能，只是如以往那样，在下山之前和他轻轻地做了道别，然后又偷偷给吴天师塞了五千两银票，说是一半给他继续修建飞宇亭，一半则辛苦他定期下山去给陈青山买他爱吃的油筒饼。
　　其实像油筒饼这种两文钱就能买一个的市井小吃，又哪里用的着两千五百两？
　　等到鸿哥儿与那位长的比鸿哥儿还要好看的公子哥的身影，在下山道上渐渐消失，陈青山才牵着老黄牛走回莲花池，然后他的大师兄在他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陈青山忽然转头对身后的吴天师问道：“大师兄，其实鸿哥儿以后都不会上山了，只是怕我伤心所以他才没告诉我，对吗？”
　　吴天师看着他那纯真无邪的样子，不免有些心疼，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陈青山忽然开心地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我知道，鸿哥儿一开始对我好，是为了寻找他想要的东西，可现在，他是真的对我好的，就像两位师兄和师傅一样对我好，而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对吗？”
　　吴天师心中震撼，看着他那干净的笑脸，哪里还有半分痴憨？许久后，他又点了点头。
　　似乎是从大师兄这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陈青山便笑得更加灿烂，然后说道：“其实鸿哥儿不上山了也没关系的，我可以下山去找他啊！”
　　吴天师终于被对方震惊到主动开口，有些惊愕地问道：“青山，你……”
　　陈青山似乎知道对方要问什么，便伸手指了指池子里的莲花，笑着问道：“大师兄是不是想问我，我在池子里面看到了什么？”
　　不等吴天师回答，陈青山接着道：“我看到了一条，头上长着两只犄角的小泥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