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事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高考成绩而陷入青春期的叛逆之中。至少在高考成绩公布之前，我人生所经历的一切都顺风顺水。
　　我始终认为自己拥有远超过同龄人的成熟与自信，并引以为傲。
　　时日久远，我早已忘却了经年以来的许多事，其中也包括查分当晚那复杂但足够幼稚的所思、所想、所为，那些如今忆起不禁令人面红耳赤的细枝末节，在当年，都是那个尚未成年的青春期男孩对抗世界的强硬手段。
　　总之，次日凌晨，吃过早饭。我回屋里拿上手机和攒了许久的4512元钱—里面包含平日里存下来的生活费和一大笔压岁钱—便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了。
　　在当时的设想中，我要乘上去往其他任何地方的大巴车，期冀如村上春树在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中那个逃离命运的男主人公一样经历一番奇遇。但现实很快就给了时年17岁的我，以当头一棒。
　　我仍记得，那是一辆棕黄色的大巴车，车头上用红色塑料膜粘有“京津”的字样。当时脑子里想着去首都看一看，生长于南方的我，那时对关于北方和首都的一切都感到兴奋。
　　“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在心里胡思乱想着，之后自己一个人在首都白手起家，闯出一番天地来。传回这永远晾不干衣服的小地方，也不失为一则地方人口口相传的传奇了。到那时，父母会因为自己儿子的成功而感到自豪与幸福。同时，我也在心里咒骂着有关应试教育的一切，似乎只有我将它从心底里批判得一无是处，我才能从一次的失利中得以解脱。
　　但至今我都没有想明白，究竟是自己买车票的时候漏了财，还是自己本应遭此一劫，总之在买上车票候车的时候，就有两个面相不正经的本地混混盯上了我。
　　可当时的我还沉浸在出逃这件事给我带来的足量兴奋感中，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那虎视眈眈的神色。
　　到了排队检票的时候，那两个身穿轻薄款衬衫的瘦高男生打闹着，在我稍稍出神的一瞬间，就相当自然地插队到了我的前方，他们说笑着向后挤，我被迫往后退时，一个不慎跌倒在地上，屁股摔得生疼。
　　我在心里咒骂着那两个人的粗鲁行径，即便是把我弄得摔倒，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也不曾向我看一眼。两人持续推搡着，不只是我，看得出周遭排队等待的旅客也对这两个人十分不满。纷纷向其投出厌恶的目光。
　　我小声抱怨着，手撑在地上正准备爬起来，此时，身后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整齐有致，皮肤白净的男生。他弯下腰，向我递过手。
　　“这一下可不轻，快起来吧。”
　　他的声音平静且好听，说话的音量正好稳定在即将被外界嘈杂吞没，和会引起别人注意的，那令人十分舒适的阈值里。不知不觉中，我就已经递过手，被他拉了起来。但令人吃惊的是，他的力气很大，几乎是一瞬间，就让我脱离了地面。
　　起身后，我与他面对面地站立着。他和我差不多身高，穿一件白色的衬衫，下身是水洗牛仔裤和一双耐克的经典小白鞋。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两个字：“干净”。
　　这两个字从他头顶微微隆起的蓬松发丝，贯彻到洁白无瑕的鞋帮，还包括他眯眼微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和纤细手指上修剪得恰到好处的漂亮指甲里。我在见到眼前这个男人的第一眼，就放下了对陌生人的那种疏离感。我切实认为，他是一个实打实的好人。
　　“去BJ玩？”他率先开口。“眼睛放灵光一点，多观察一下周围，像他们这种人还是尽量远离比较好。”
　　我点头。他把我向后拉了拉，与前面两个插队的人保持开一定量的距离。他见我无言沉默，便接着说：
　　“就你一个人吗？”
　　我再次点头。他脸上所浮现的那喜人的笑容，伴随着我的视线，感觉整个人都一起陷进他面颊上，那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里了。
　　反应过来时，排队的队伍已经开始缓慢向前挪动，那两个无礼的插队者显然不满足于只是站在我前面，这队列的中央位置。他们一路向前，推开排队的一行人，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最前面，就在车门前停住了。伴随着犹如巨兽喘息般的开门声，他们箭步上前，占据了靠近司机的门前的两个视野良好的位置。
　　我看着那两个人，恼怒而又郁闷的情绪在胸口酝酿，眉头紧锁着，缓缓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一只柔软但强有力的手掌按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我回头，正逢上身后那人一副灿烂的微笑：
　　“咱俩一起吧，正好我也一个人。”
　　我仍旧默不作声地点头。
　　上车后，我们一路往后走，经过那两个混混时，他们向我投来戏谑的目光，这令我心中的愤恨骤然消散，进而被莫大的慌乱感占据。好在我身后的男人轻轻推了我一把，让愣在原地的我不至于沦为全车的笑柄。
　　我们一路向后走，走到临近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坐下。选定座位，男人自告奋勇的让我坐在靠近窗户的里面位置上，他则沉稳地护在我身旁。即便是如今，我回想起来，人生漫漫，我也是第一次在一个和我近似年龄的男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十足的安全感。
　　坐定后，他叮嘱我贵重物品尽量抱在怀里或随身携带，车上人多眼杂，难免会有人手脚不干净。我听着，手不自觉地伸进外套口袋里，攥紧兜里那为数不多的全部身家。
　　没一会儿，车辆便启动了。随着车体传递来一阵轻微的抖动后，眼前令我熟悉的街道开始往后退去。那一刻，仿佛并非是我逃离了这里，而是我眼前的全部景象在我的人生里待够具体明确的时限后，就自然而然的从我的生命里褪去了。
　　那一刻，我满身自豪，充满期待。对即将发生的全部可能性，全然不做任何预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