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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不知开了多久,家平终于开始慢慢恢复意识,他费力地睁开发胀的双眼,眼前却还是有些模糊。
卡车的帘布紧闭着,随着颠簸的车辆不停晃动,车顶的斗篷也左右摇摆得几乎要散架。
车内的光线昏暗压抑,不大的车厢里塞满了人,同时也弥漫着各种气味、声音和神态。
家平感受到了自己被压得发麻的双腿,他费力地尝试抽出。
借助昏暗的光线,车厢内的情况渐渐在家平眼前清晰。
人挨着人,人挤着人,大多数人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只是垂头丧气又略显木讷地盯着吱吱作响的车底板。轻声的哭泣隐约地从车厢某处传来,哭声不大更像是想哭而不敢哭地压着。
但与这些低落情绪截然相反的,还有一群情绪高涨的“学生装”,之所以叫他们“学生装”,是因为家平看到他们身上还是干净的一身学生服。“学生装”们言情激动,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同的兴奋和乐观。
在昏暗模糊中,家平还看到一些人脸上挂了彩,一些人衣服有些褴褛,估摸着上车前也经历了和家平同样的挣扎。
车子继续摇摇晃晃,颠簸在不知何处的高低不平的石路上,家平感到脑袋又疼又闷,脑浆简直随时都可能随着摇摆的车子晃出来。
咳嗽声、叹气声、聊天声、哭泣声,还有不知具体是什么的刺鼻气味充斥着这个酷暑之下闷热无比的车厢,还有那厌恶的苍蝇臭虫不停地袭扰。
不大的车厢像个蒸烤的笼子,收集了来自四方的百姓,晃晃荡荡地向着不明的远方驶去。
“你终于醒了!”一个憨厚轻快的声音从家平耳后传来。
家平扭头一看,一个面相憨厚的孩子正憨憨地对他笑,叫他孩子是因为他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
家平对陌生人有种天生的拘束感,虽然眼前这个孩子看起来像是个好人,可家平还是只挤出象征性的微笑。
“他们下手可真够重的……”孩子望着家平的额头。
家平用手一摸,一阵疼痛,手上也沾了不少腥滑的血。
“他们为啥打你?不想当兵?当兵不好么,饿不着啊!”“哎,你是做啥的,听说是教书的?!”孩子一句接一句,自顾自不厌其烦地问着。
对于面相憨厚、一脸天真的孩子,家平依然保持着拘谨,因为他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更不知这个孩子是从哪里听到关于他的职业,但出于礼貌还是依然保持着微笑。
“我刚才还心里念叨,你可别醒不来了。你靠着我都睡了那长时间,我胳膊都快被你压断了!”孩子咧着嘴,憨厚的笑容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
家平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靠在这个孩子瘦瘦的肩膀上,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立刻挺起身,但脑袋一沉,差点又栽下去:“刚才这一路……真是谢谢你了!”
“客气啥,都是老乡!”
家平突然注意到眼前这个乐呵呵孩子的眼睛——是那么清澈明亮!这双清澈的眼睛,竟给家平现在慌乱的内心带来一丝安稳。
可谁能想到在上车之前,家平也一直是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无忧无虑。
可就在这半天之内,家平的人生竟不可想象地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是他连做梦都未曾想过的。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家平原本计划的一切美好。
他原本是在欣喜地给婧芝做着嫁衣,原本很快就能和青梅竹马的婧芝结婚生子,可现在身处何地,要去哪干什么,还能回家回到原本的生活轨道上吗,他一无所知,甚至隐隐地担心乃至恐惧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家平感到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从生活了几十年非常满足而又充满憧憬的生活境遇,一脚踹到了一切归零充满未知的相反轨迹,他心情跌落到冰凉的谷底。
但接着几乎是突然的一瞬间,婧芝那再熟悉不过的笑容在家平眼前一闪而过,随之而来是仿佛近在耳边无比真实的一声呼喊:“家平哥!”
家平一个激灵,全身像被猛然浇了一盆凉水,一下子清醒了:我要回家,要想尽一切办法回家!
“车子开多长时间了?”家平整理好情绪向小孩问去。
“大半天了,估计得四五个时辰,知道我咋知道的不,因为我肚皮又开始饿了!”咕——咕,伴随着肚皮的叫声,小孩不好意思地笑了。
家平没有这么好的心情,透过车厢帘布,车外已经变得昏暗。
家平坐在车厢靠里位置,他半蹲着艰难地挪向驾驶室后窗,颠簸的路面差点把他摔倒。
家平大力拍打驾驶室后窗铁皮,车厢内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他要将自己的实情告诉驾驶室里的长官,说不定能够直接准许他下车。
驾驶室没有回应,也许车辆太颠簸太嘈杂,家平加大拍窗力度,终于有了回应,但却是冷冰冰无情的训斥:“谁他娘的活腻歪了,再闹,老子给你枪子吃!”
人群中有人无奈地摇摇头,刚才眼神中升起的期望再次纷纷落下。
车厢中有人好心地提醒到:“别拍了,要是拉屎撒尿,对着外面干就完了,都是大老爷们,咱不讲究。”
也有人接过话茬:“再拍也没用,这一路上车还没停过。刚才外面还有点灯光,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
“是啊!我看这路是越走越偏,本来还以为能穿个军爷装在大街上逛逛,现在咋都进山了。”
也许车厢里的沉闷压抑持续得太久了,彼此陌生的人群借助这个话题,开始有几分热闹地交谈开来。
家平竖起耳朵,争取不放过任何一条有用的信息。
“这该不会送咱们去晋北山脉吧,咱江南人可吃不惯那边的酸醋!”一个学生对着同伴说。
“要我说肯定是上海,你没听说那边都在调兵遣将,一触即发嘛!”
“你懂个屁!现在北方各地都跟小日本打得像炒豆子似的,到处砰砰响。以前那是就近参军,现在听说不一样了,小鬼子杀人杀得厉害,为了防止逃兵,现在净往离家远的地方送,说不定咱们去东北呢!”东北,家平心中一惊。
“真的,你听谁说的啊”
“我哥啊,他现在可是咱中央军少尉排长了!”
“净扯淡,你啥时候有个哥,我咋不知道,该不会是你爹私生的吧。”车子突然碾压到一个突兀的大石块,颠得人群腾空二米嗷嗷直叫。
摸着摔疼的屁股,那个学生反击到:“去你妈的!要我看,你就是怂,是不是离家太远尿裤子了?”
“操你大爷!你还尿炕呢,老子当兵就是为了能上前线,鬼子哪多我去哪!倒是你,可别光说不练啊。”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
“行了,都别争了。”一个貌似这群学生中的骨干分开两人,“不管怎么样,咱们携笔从戎,为的就是好好报效国家,至于去哪这都是次要的。”
看着似乎异常兴奋和急切的这群学生,家平心想你们是不知道战争的残酷啊,虽然他自己也未亲身经历过,但只从书上了解,那真正的战争也绝不是像过家家、打群架那样简单。不过另一方面,家平还是佩服这群学生的。
车厢其他角落也传来各种声音。
“哎,早知道就不贪那两袋米了,咱的命就值这么点。”
“老弟,我跟你一样,这年头能换两袋米养活老婆孩子就不错了。反正在家待着也好不到哪去,现在去当兵,兴许是条出路。”一个四十多岁、满眼沧桑的男子有些悲壮地说到。
“要我说,老乡们咱也别太丧气,俺来当兵,就是要给俺那‘小葫芦’看看,咱是个爷们!”
“‘小葫芦’是啥?”
“就是俺镇上腰最细、腚最圆的姑娘,她从来都不拿正眼瞧俺!俺要混出个样给她瞧瞧。”
“要是真当了兵兴许还有点门道,就怕咱们是被当做壮丁卖的,那就是送咱们在最前面挡枪眼!”
这个信息让家平心中一沉。
关于抓壮丁,家平有所耳闻——凡是被抓了壮丁,就意味着生死未卜。
被抓的壮丁和真正的军人是不一样的,不一定能加入正规军。饿死、病死、打死?在战场、工地或是营房?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能不能活下来,有没有机会回家,这些更是未知。
也因为这个原因,有人专门做起了买卖壮丁的生意。
买的壮丁替买主参加当地的军事武装,但没过多久替丁就会逃走。做买卖壮丁生意的人一般与当地的上层势力都有关系,这些替丁也就能够在军营或苦力营“来去自如”。
一旦自己的替丁“逃走”了,那就还得被再派一次丁。买家就不得不再掏一份银子,可笑的是,有的人家两次买的替丁竟是同一个人。
就这样,没钱没势的人只能自己去当壮丁,有点钱没有势的人可以出点钱买个替丁,有钱有势的人则是什么钱都能赚。
但今天这次的征丁仿佛又有点不一样,以往都是挨家挨户说一声,这次却是国军士兵摆了征兵点。
以往有时间拿钱买替丁,这次却有了个按手印的征兵令。
而且更让家平气愤的,自己明明是个有工作的人,竟也这样不明不白地给抓了。
难道战争已经发展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了,可也只听说前阵子在北平打得不可开交,这皖南中原一带倒还未曾听说。
家平继续仔细倾听着车厢内的交谈,倒也没再收集到其他有价值的信息。他现在是既希望车一直开,又希望车停下来。
一直开,就意味着一直在路上,未知的结果就暂时不用考虑,但时间越久,离家越远,希望也就越忐忑。
停下来,就意味着有机会离开有机会回家,但也有可能立刻被封闭起来或直接被送上战场。
不能再犹豫不决坐以待毙,家平决定冒险跳车!这是他在车停下来之前剩下的唯一逃走方法了。
家平慢慢站起来,扶着车厢边板,随着颠簸摇晃,一点点向车厢帘布移去。
跳下去可能会受伤,而且可能会严重地受伤,但跟他内心强烈的回家意愿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家平在人群缝隙中艰难挪动,他看到了偷他钱的“贼眼”正在跟别人高兴地聊天,心里恨不得掐死他,但此时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家平终于靠近了车厢尾部,鼓足勇气即将咬牙一跳!
突然,一个急刹车,人仰马翻,家平重重摔靠在边板上。
紧接着,车外一阵喧闹噪杂,大家努力地将耳朵贴着车框听动静,还有人将车厢帘布拉开一角,但很快便受到车外士兵的训斥。
家平听到开关车门的声音,听到脚步在碎石子上来回跑动的声音,还听到模糊的叫骂声。
接着一声哨响,一个接一个飞快的跑步声从车边陆续经过。
大家小声讨论,难道到达目的地了?不安甚至惶恐,重新在人群中散开。
这时车厢帘布突然被一把扯开,后面汽车的耀眼车灯猛地射进车厢,晃得人眼刺疼。
一个士兵背着枪爬上车,开始数人头,反复确定没少人之后大声喊到:“你们都给我听仔细了,现在咱们在深山老林黑灯瞎火,百里之内无一人烟!你们谁也别他娘地给我动歪脑筋,就算你逃到了山里,我也保证你活不了一宿。到那时,你就是想回也回不来了!刚才就有人跳车,结果被汽车像碾西瓜一样给碾爆了!你们自己掂量吧!”
家平一屁股跌坐在车板上……
随后,士兵提上来一个铁桶,里面装满了馒头。没像其他车厢哗啦啦地往车板一倒,而是一把把分给大家,否则家平估计是抢不到的。
车帘再次被拉上,还用绳子来回穿了几圈系死在车挡板上。
车厢里又恢复了平静,只剩大家啃馒头的碎碎声响。
家平剥去脏兮兮的馒头皮,随便啃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旁边的“小孩”则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几口吞完了,然后一个劲地打嗝,再然后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家平手中的馒头,好心的家平自然分给了他。
两人并不知道,从这一个馒头开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便一直贯穿了他们此后的一生。
夜已深,极安静,汽车还在行驶,被系死在一起的车帘使得车厢更憋闷。
已经有人打起了鼾,家平蜷缩在车板上,随着车厢摇摇晃晃,疲惫和潮冷一起袭来,他时睡时醒迷迷糊糊,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撑到了清晨。
经过一夜的颠簸,家平是腰酸背痛。
清晨的山间气温很低,很多人不停地打着喷嚏。
又过了一两个时辰,汽车的速度开始放缓,在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后,最终慢慢停了下来。
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望向车外,紧系着的帘布突然被粗鲁地再次一把扯开,耀眼的阳光一下刺进车内,晃得大家又一次紧闭双眼。
“都赶紧给我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