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执念

　　憨二佬带着狗狗沿着乡间阶陌、傍溪小道，打前头上路了。杨见天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把山湾湾里的一块荒地变成了一个小农庄，他挖鱼塘，自己搭木头。憨二佬经常担心它的建造技术不过关，万一木房垮了砸着人怎么办？每次他这么怀疑的时候，杨见天都会当着他的面，踢上两脚，证明桩子真的很稳。杨见天日常居住的板房，就在山脚下，三面环山。杨见天每次想起他的建造过程都津津有味，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现在憨二佬的工作就是帮助杨见天改造这片农场。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大了，可以分期进行，龌干火兜里刨黄鳝，熟一截吃一截。
　　在山湾深处的农庄里，原来在山里叫醒你的不是闹钟。山里人干活不用看手表，只看太阳，早晨和傍晚是最宝贵的时间。憨二佬以为鸡一打鸣，太阳就该出来了，可是当他打开门，外面一片漆黑。狗狗对着鸡叫了几声，替他报了仇。这些鸡被吓得默不作声，它们只是叫了三分钟就停止。憨二佬关上灯，心想可以好好的睡个觉了。但是没想到，鸡鸣声又此起彼伏。他决定起床，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坐在屋前，等着天慢慢亮起来，太阳终于爬上了山头。去吃早饭了，杨见天做的鸡蛋面，蛋是刚从母鸡那偷的，异常鲜美。杨见天每天起来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喂他的鸡鸭，看到鸭子们自由的戏水，心情也好起来。憨二佬用推车把物料运到下面的鸡舍，经过一片草地。这里是果园，由于没有时间打理，草已经长得很高了，成了动物的乐园。
　　杨见天做回了他自由自在的老农民。亲戚们都搬到了城里，就他爱往山里去，山湾湾里有他的乌托邦，这里草长莺飞，四时待续。他常回忆，嘎公干农活，养育了三个孩子，嘎婆送他去上学，一座座山走到了半夜。嘎公嘎婆都不在了，但是土地还在。憨二佬不会的农活真费劲。他看到最多的都是干着活的老人。老嘎公一粒一粒地抠土里的玉米粒，被他撒泼的玉米抠出来还能喂鸡。木屋里窜出一只小猫，它已经习惯了这样陪着老嘎公度过无数个黄昏。摇摇欲坠的木屋前，欢快的音乐横冲直撞，憨二佬心想终于遇到了村里的年轻人，走近才发现他的身边躺着一双红晃晃的拐杖。他在割草，憨二佬想拍摄他，于是上前做了自我介绍，可他静静的看着憨二佬，一直笑。后来杨见天告诉憨二佬，他很早就已经聋了。憨二佬的回忆里是一趟碎瓦片，比人还高的野草。巴巴窝是嘎婆亲手做的，大年三十刚打的糍粑，曾是他一整年的盼望。嘎婆的手真小，眼里却有泪在烧。嘎公砌的灶台，小孔下藏着装水的大坛，因为挨着灶眼，坛中水能保持温热，湿冷的夜晚和早晨，杨见天全靠它洗漱。有那柔和的月光和暖人的朝阳，能认清雨水浸湿的家厨里粉底印的账簿上，五元、十元写满了生活的拮据。从前屋里有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后来看家的只有嘎公嘎婆。杨见天也曾是个仗剑远行的少年，转身时才知道，家已成了最远的地方。
　　当新冠疫情来临，山寨突然静默时，杨见天却爱上了家门口菜地里的白萝卜，邻居们万般嫌弃，只有他甘之如饴。当食物越来越少，杨见天捧回来带蚂蚁的野菜，要尝过人间多少咸淡，才能将这苦涩当成清甜。憨二佬常抱怨的苦难，杨见天习惯于轻描淡写。憨二佬偶尔给的一点幸福，杨见天却偷偷珍藏数年，世间的一粒灰，落到普通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石头寨，高过天，半年坡上刨，半年火笼边。墙破瓦裂，摇摇欲坠。没有被子，没有床，地上铺着破竹席，吃上一顿没有油盐的玉米粥和白萝卜，夜晚就在火笼边打个盹。杨见天在陡峭贫疾的山坡上，一点一点地刮土，一块一块地垒砌驳岸，新辟了几亩当家地，这在山外微不足道，可在石头寨，却是多号人的饭碗。发展养殖业。建牛栏、修猪圈，利用山场养羊。身居大山，苦的是住和吃。一到夜晚，那种寂寞令人难以忍受。有一段时间，煤油用完了，他几天没有点过灯，一日三餐主食是玉米，菜是土豆。憨二佬学不会他说的祸只是福，也无法触摸他记忆中的高山暴雪。可他知道，在杨见天的身边，总能沐浴阳光，再大的风雪都会绕过他。恢复高考后，杨见天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这是他独自建设的农庄，一片原本到处都是灌木的荒地。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杨见天对这片土地有太多的执念。
　　山里的人都拼命想去看山外的世界。而杨见天，这一辈子都从城市里在往山里跑。杨见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小时候放牛的山坳里，眼前的荆棘地变成了鱼塘，一群群的鱼儿欢快的跃出水面。后来，他买来了砖瓦，在梦中的山坳里盖起了房，还挖了鱼塘，并且养了各种花样的家禽。憨二佬参观了杨见天亲自搭建的共享基地，当年几十亩地只有一个简易的板房，里面贴着杨见天的一张作息时间表，旁边是一张教师工作证，上面还有他年轻时的照片。憨二佬突然觉得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流动着杨见天这几十年的岁月。
　　憨二佬在最温暖的底色里，感受着山寨生活里的风。屋后荒凉的大山，曾经产出过金黄的稻谷和饱满的大豆，包谷饭给了他强壮的体魄。在无数人的嘲笑和质疑声中，憨二佬义无反顾的回到了石头寨，租下了一片荒地，种植红心猕猴桃。为了节约成本，憨二佬自己育苗，一年下来，所有的苗都死了。不仅荒废了时间，也浪费了资金。炎热的午后，杨见天拖了一大车的水泥柱子，就在陡峭的悬崖边翻车了。翻车的那一刻，他以为完蛋了，从这里下去必死无疑。幸运的是，一个小土坡把车卡住了。杨见天从翻倒的车里转出来，第一时间给憨二佬打了电话，憨二佬没有接到电话。憨二佬看见手机里有一个未接电话，回过去问怎么了。杨见天说，没事，在干活，可能不小心按到了。后来，憨二佬知道的那一刻，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们创业赌上的，不仅仅是家当和青春，甚至还有生命。刚种下的黄桃苗被一次性偷走了，猕猴桃公树也莫名失踪。杨见天冒着严寒补接的猕猴桃苗，一夜之间又被全部顺走。憨二佬悉心呵护的小树苗，被别人养的羊一口气吃了个精光。一棵又一棵的苗被牛弄坏。憨二佬买来放在地里，准备埋起来的管子被人拿走。他们的水管接头三番五次被人拿刀砍掉。知道的时候，憨二佬差点没忍住眼泪。杨见天让憨二佬冷静，憨二佬却无法冷静。然后他们一次又一次的重新种苗，重新嫁接，重新上架，重新买水管，重新接龙头。后来憨二佬明白了，石头寨的父老乡亲，并不知道爱护这些认真努力的年轻人，虽然他们正在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已经被抛荒的土地。在这里他拼了命地干，没有人在意他投入了多少资金，流过了多少汗水，也没有人在意他是在摸黑中吃的早饭，是在月光明亮时才回的家。他们更不可能知道，刚刚返乡的憨二佬凡事都充满了干劲，这不仅是他的事业，更是他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决心。
　　大山的这边仿佛是被遗忘的尽头。平均六百多米的海拔，日照充足，天空蓝得像宫崎骏的画面。尽管下午上山的时间已经到了五点，太阳依旧炙人。原本白皙帅气的小伙子瘦了也黑了，脸上多了许多深深的褶子。时间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也在这片土地上结出了硕大的果实。孕育出来的黄桃，在夕阳的余晖里，熠熠生辉。夏日里，一旦太阳落山，就能吹到凉爽的山风。山涧里徐徐的风带着凉意，抚慰着一天劳作的疲惫。几个老人总喜欢坐在院子里歇凉，给围在身边的孩子，讲那些古老的故事。孩子们悠闲自在的时光，在老人的故事里缓缓流淌。
　　高温半个月后，终于下起了一场大雨。雨水浸湿了干涸的土地，渴望雨水的桃树如饮甘露。大雾狂奔而来，在山里弥漫。黄桃该长大了，憨二佬比任何时候更希望风调雨顺。吃着一颗甜蜜清脆的黄桃，这些黄桃好像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杨见天笑着对憨二佬说，你之前说过喜欢，我就种了一点。原来爱你，就会记得你所有的喜欢，就算在贫瘠的物质生活里，依旧为你种出一片果园。黄桃成熟了，如何把它卖出去，成为了憨二佬最大的难题。为了拍一个视频，杨见天吃了一个又一个的桃子，然后笑着对憨二佬说，今天可以不用吃晚饭了。憨二佬为了生活拼命的样子，在泥泞里奋力向上的挣扎，真的很酷。这些金黄的桃子，经过风霜雨露，鸟虫的摧残，坚强的存活了下来。这些锦绣黄桃，得益于大自然的恩赐，挂在枝头肆溢的摇曳。他们被彩妆师染上金黄的色彩，圆滚滚的脸蛋呈现点点红晕。在杨见天满是乐观的话语里，憨二佬一边担忧着，今年会损失多少黄桃，一边盼望着果子的成熟。走进桃园，眼前是累累硕果，随风扑面而来，淡淡草香。杨见天坚持不套袋，他没有想到会得到那么多人的期待。这些天，他们和天气打太极，和飞虫做战斗，没想到还得和小草拼命，自己还累得半死。抓虫神器没有辜负他们的期许。里面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和飞蛾，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交代。杨见天一直坚持人工除草，没有使用过一次除草剂，而每一次除草都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明天就是赶集，憨二佬赶着上山摘桃。傍晚时分，太阳还晒得放肆，比太阳更猖狂的是山上的鸟儿，对于冒着香甜气味的黄桃，它总比憨二佬拥有更敏锐的嗅觉，并且总能抢在他的前面，进行第一轮尝鲜。黄桃即将上市，鸟儿从远处赶来，一头扎进果园里，抓紧捉虫也开始尝鲜，啄食成熟的果子。一些黄桃还未成熟，就已经被鸟和虫子灼伤。憨二佬这才明白，农人要想有收获，首先就得敬天地敬自然。后来他也不再摘下那些被鸟灼伤的果子，就让它们继续吃吧。它们也有权利享受大自然的美味。黄桃成熟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前天的果园还一片青绿，今天竟然就看到了红黄的色彩。这也预示着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将有成百上千的果子整装待发，奔向海角天涯。憨二佬一边欣喜，一边担忧。种出好的水果，需要技术，需要勇气，也需要好的天气。而如何更好的把它们卖出去，需要坚持，还需要一点点运气。
　　憨二佬清晨五点半起床，六点之前赶到集市，找好摊位。乡里集市最好的一点是摊位先到先得，永远也不用担心有城管来赶人。这是只有老人和孩子的小山村，五天一次的赶集，是很多老人见到外乡人的唯一机会，也是小孩最喜欢的日子。因为只有在这一天，老人才会带着小孩走上半个小时，甚至更远的路，到达集市里，买一点平日里吃不到的零食。杨见天不善言辞，憨二佬却爱讲话。于是憨二佬给人介绍黄桃，杨见天称秤。遇到了过去常来憨二佬家帮工的老人，憨二佬拿了一个桃子给他，让他尝尝。他说自己没牙了，吃不动了，可是味道好，他掏了几块钱，说买点回家给孩子吃。乡里的老人，朴实的像老旧却扎实的的确良布料衣裳，相比于果子漂不漂亮，他更看重的是果子的味道。他离开时，憨二佬总要给他多塞两个。后来杨见天说今天的黄桃是卖的，送的，塞完的。对于最先照顾生意的这些人，憨二佬总是心怀感激，是他们让憨二佬有一个新的开始，让憨二佬可以尝试，可以学习，可以有一个成长和完善的机会。为了更好的把家里的黄桃卖出去，憨二佬摆地摊，穿过闹市，也曾被城管追赶。在同学的妈妈问他为何在这里卖水果的时候，他瞬间也很尴尬。在听说老阿姨被城管赶到放声大哭的时候，他怀疑怎样的人生才值得去追寻，才能让他不羞愧，不遗憾。走在街上，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喜欢穿一身苗族或者土家族服装，穿梭在人群里，就像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今年的黄桃不多，因为杨见天坚持不套袋，说这样的果子长时间接受阳光的照射甜度会更高。正是因为这个决定，他们遭受了大量的损失。经济作物拥有高产量是农民收益的第一保障。有一些人给憨二佬留言和私信，说别处的桃子，三十几块钱就能买六七斤。那绝对不可能是锦绣黄桃。没有一个果农辛苦劳作一整年，会远远够不着成本地贱卖自己的成果。憨二佬在网上发视频，被更多的人看到，或许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但是卖出去的寥寥无几。憨二佬到处去谈快递，顺丰包装加邮费就需要憨二佬卖果子价格的一半，憨二佬彻底陷入了怀疑。别人网上卖果子都是怎么寄出去的。傍晚的时候，村里的一个叔叔给杨见天打来电话，叫下次回家的时候带十几斤回去，他要买。前几天憨二佬一度忧虑到睡不好觉。最近的日子，憨二佬忙得焦头烂额，步履匆匆，却好像什么都没有进展，又仿佛一切都在朝着目标慢慢靠近。后来憨二佬好像忽然就想通了，或许这就是生活的真相，重重艰难，需要憨二佬披荆斩棘。比起到达目的地，一路奔跑，也同样值得骄傲。石头寨是熟悉的，在这里，时间是农作物的。春耕秋收空间，可以用脚下的步子丈量，万物的生命和机理都真实可触，一切都有迹可循。
　　憨二佬和杨见天商量，要不要借一下小拖车走街串巷的去卖黄桃，哪里赶集就到哪里去。朋友知道了憨二佬的想法，寄来了可爱的小篮子，方便憨二佬采摘。篮子真漂亮，熟透的黄桃躺在里面，在夕阳的余晖里闪烁着金灿灿的光。黄桃是时节性特别强的水果，它的成熟期只有半个月。如果这半个月卖不出去，烂在树上，就将是它唯一的宿命。黄桃开卖之前，憨二佬接到了一个电话，某平台对他们的黄桃进行了邀约，他们准备去看看。从他们家到市里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好久没有出门，他们决定走省道，慢慢游，看看沿途的风景。出发的时候，湛蓝的天空，柔软的白云，让人忍不住想上去睡一觉，这样清澈的天气，让心情都不由得跟他好了起来。这次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名字响亮的酒店，到站下车，高耸的楼层，清亮的玻璃。进门的时候，旁边的帅哥还特意提醒手机静音，像极了进一场庄严的考场。之前他们电话里沟通时，只要他们家的黄桃不错，平台是非常欢迎他们入住的，他们会提供更多的销售方式，给予更多的流量。但凡是利于他们黄桃销售的，他们都愿意去尝试。憨二佬还特意打包好了样品，收拾干净整洁。坐在指定的座位上，期待着接下来的流程。他打量了前台的人们，大多是些朴实的农人，大家都似懂非懂的在听。台上的商业精英，用无数精美的篇章，讲解着平台魅力，用眼花缭乱的大数据，构架流量时代下的销售奇迹，以及平台与农户合作的细节。他竟然有一种高攀不起的错觉，做过农业的人都知道现实操作的艰难。其中任何一个漂亮的数据，都不知道要付出多少的努力。直到他们说，除了在平台上正常缴纳保证金外，还需要额外缴纳几万孵化金的时候，憨二佬看到很多人顿时离场，他们也在交流后选择了退却。离场的时候，他不忘拿走带来的黄桃。他看了看还在那里饶有兴趣咨询的老阿姨，心里不免一阵悲凉。走在楼下，他们遇到了拉着行李箱，从隔壁县远道而来的茶户，急匆匆的离开。他们大概也一样，都是带着期望而来，又悻悻而去。憨二佬有很多这样的无功而返。相比于徒劳无功的结局，更重要的是，在面对未知迷茫的时候，用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拥抱出现的每一次可能性。
　　但憨二佬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慌乱不已的时候，随手发了一个视频，被很多人看到。许多热心人士纷纷跑来问憨二佬怎么购买黄桃？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就在憨二佬处理事情回来的路上，黄桃竟然可以在平台上架了。一个视频，一场直播就卖完了家里仅有的一点锦绣黄桃。这是憨二佬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网络力量的强大。闲下来的时候，憨二佬认真看了每一条评论，意识到原来大家购买的并不是憨二佬的黄桃。一个湖南在贵州做农机生意的朋友，要为憨二佬免费寄来砍草机的配件，并说以后都将为憨二佬免费提供。憨二佬没有接受他的东西，却接受了那些温暖的好意。
　　第一批黄桃寄出去了，顺丰谈不下来，邮政给憨二佬开了一个助农通道，并且告诉憨二佬说，一般都能五天之内送达，憨二佬抱着补发的心态尝试发货了。今天大部分客户收到了桃子，憨二佬回访情况的时候，回复给憨二佬的都说桃子没坏很甜。看到这些回复，憨二佬竟然有流泪的冲动，憨二佬忽然很想对杨见天说未来可期。借用二叔的话说，憨二佬四肢健全，上过大学，又生在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理应度过一个更为饱满的人生。一个朋友收到的果子坏了，憨二佬一直在给他解释原因，并商量如何给他赔付。他告诉憨二佬说，他不是来要你的赔付的，而是来支持你的。后来还热心地为憨二佬介绍了种植黄桃的前辈，给憨二佬讲了防虫的诀窍。杨见天给憨二佬说，明年憨二佬的果子产量就有保障了。这几天憨二佬遇到了好多人，支持着憨二佬事业的起步，包容着憨二佬最初的不足。这些人骨子里的善良，让憨二佬三年多来，感觉到他并不是孤军奋战。
　　石头寨人爱唱阳戏，戏台就搭在紧邻山坡的礼堂里。演出时‚艺人们称这种“傩戏、阳戏、花灯”三戏同台为“三合班”。有顺口溜说“一套人马三样戏‚什么场面都能去。”阳戏则是板腔体与曲牌体的结合‚虽有打击乐‚但主奏乐器为大筒琴。原来只有一把大筒琴和锣鼓拔‚后来憨二佬增加了扬琴、三弦、二胡、板胡、横笛、琐呐、木鱼等乐器。“斑鸡刁豆”、“双手种油麻”、“风摆柳”、“边鱼上滩”、“驾妖风”……这些成套的舞台步法。憨二佬博取众长‚将幽默风趣灌入阳戏当中‚使人感到轻松而惬意‚他在表演中特别注重眼法、手法和步法的运用。他的剑指、兰花指、虎掌、叠掌、姜爪子、勾子手、荷包手……使情感的表达细致入微。他通过鼓眼、对眼、斜眼、睐眼……这些眼法的运用‚传达的感情极为细腻。小跳步、矮子步‚轻盈步、碎步、叠叠步……他的步法转换频繁多变‚将喜、怒、哀、乐、惊……多种情绪演绎得淋漓尽致‚表达着各类不同的情感‚刻画出不同情境中，不同人物的不同心理状态。
　　湘西阳戏的唱腔也很丰富‚已形成了自己的成套唱腔以及舞台步法、身段指爪‚具有独特的戏剧格式。待演完戏，已经到深夜了。天忽然下起了雨，且越下越大。男女演职员们各占据半边舞台，和衣躺下了。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礼堂后面的山体滑坡，一股泥石流摧毁了礼堂的围墙，迅速向戏台逼来。吆喝，憨二佬一声惊呼，睡在舞台上的男女演员慌忙逃走。大家刚刚离开，泥石流便掩埋了舞台。这场山体塌方，虽然无人伤亡，但所有的服装、道具，乐器，全被泥石流吞噬了。第二天，村民帮助他们挖出了埋在泥土里面的道具，清洗沾满了泥水的服装。他们清唱一台戏，回报村民。一位演员的声音嘶哑了，憨二佬在后台为其配音，两人如演双簧一般完成了表演。
　　在大山里，憨二佬的山歌音调高亢嘹亮，每唱完一段山歌，他要用小嗓打一声吆喝。这声吆喝吼得悠扬婉转，歌声的气息宏大，向大山的对面表示挑战。这个吆喝声用于阳戏表演，是湘西阳戏“金线吊葫芦”的声腔，也是全国地方剧种中，独树一帜的声腔。在桃树林里，憨二佬每天都坚持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的训练。阳戏的四功五法，还有毯子功的飞脚、扫堂、按头、趴虎、倒趴虎、翻身……这些基本功训练，憨二佬都在林间草地上开展。一个简单的甩棍的动作，也是一练就是一上午，只要动作做不到位，就一直练，直到完成标准的动作。在大山里练习锣、鼓、横笛、二胡，嘹亮婉转的声音在山谷回响。大筒琴的音色丰富，音乐表现力强，既能表现出阳戏的威猛、豪放，又能体现出阳戏的细腻、温婉。憨二佬用锣鼓等打击乐器，表演喜庆场景，给人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用二胡等弦乐器，表现出悲伤、忧郁的气氛；在宴会、庆典等场景时，他用横笛给人一种宽广、豪放的感觉。
　　大山环绕的村庄，慵懒而宁静安详地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憨二佬从来没有想过，一场太阳对大地持续的炙烤，就要毁灭他三年多的努力。四十几度的高温，持续了半个月，接下来的半个月也依旧如此。刚满三年的猕猴桃根系，还没有发达到足以抵抗这样惨烈的干旱。杨见天决定人工浇水救苗，埋在地里的大山水源，已经不够支撑大家的日常用水。憨二佬只好跑去远处拉水。大车，一次装两千斤的水，每天拉两次。就算憨二佬一天浇六十棵果树，憨二佬也需要花两三个月的时间才能浇完。干农业，除去体力劳作的艰辛，更像一场与上天的赌局，杨见天悻悻的对憨二佬说，能救多少算多少吧。这是一条让憨二佬充满恐惧的茅路，春日的大水冲走了路面的沙子，只剩下了坑坑洼洼的泥地。车子在上面开过的时候，弹跳程度好到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在跳蹦蹦床，只不过马路一边就是悬崖，比起游玩的刺激，这倒像是生与死的博弈。
　　憨二佬祈求下雨，但是上天不会因为这样，就对憨二佬偏爱。憨二佬想尽办法，每天尽力多救一点。不得不起得更早，回得更晚。然而天干的速度，还是远远超过了他救苗的速度。很多猕猴桃的树叶开始焦黄，逐渐干枯，他不得不把树上的猕猴桃摘下来。夜已深，憨二佬浇完了最后一桶水，还想再浇一桶水上去的时候，车胎破了，他只能停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今年刚刚挂果的果树，一棵棵变得枯黄，却无能为力。在大自然面前，他脆弱的不堪一击。憨二佬望着眼下的万家灯火和头顶的漫天星辰，忍不住怀疑人们常说的，你在哪里奋斗就会在哪里收获，是否真的正确。
　　这几年，憨二佬倾尽所有、债台高筑、节衣缩食。一场干旱，还要毁掉憨二佬唯一的希望。望着杨见天的身影，憨二佬看到的好像是他和生活搏斗后的气喘吁吁，而他不能久坐休息，一会儿站起来，还有下一场。像这样严重的干旱，上一次还是发生在九零年的夏天，村里的日常用水已经全靠政府大车运水来供给，这是一个全民抗旱的夏天。憨二佬开始和大家一样买管子借水桶，正在憨二佬准备买抽水机的时候，政府及时的给憨二佬援助了一台，憨二佬喜出望外，立马装好装备，准备晚上大干一场。傍晚，就在憨二佬接水的时候，旁边的邻居走过来聊天，说看到了他发的视频，并告诉了他下去十多分钟的路程，有一条没有干枯的小溪流水源。从大马路下拐过几个弯，大车开进了一个养鱼场，每一个小鱼塘都冲流着一股新鲜的活水。再进去一点，有洞里吹出来的习习凉风。杨见天说，这真是一条好水流，只可惜果林旁没有这样好的水源。两千斤的大桶接满水，只需要六分钟。相比于之前的一个多小时，这个速度真让人惊喜。憨二佬催促着杨见天，快一些，争取一个晚上多拖几桶，就能有更多的果树可以活下来。山路的颠簸和陡峭，让憨二佬从拿到抽水机开始，短短五天的时间，就补了两次胎，换了两次新胎，抽水机压坏了一次，车上的防护木棒断了两次。晚上十点，憨二佬还在打电话，请求修车师傅帮帮忙。他也无师自通，修好了抽水泵，换掉了大车坏掉的油盖。直播间里有人说他在装惨，憨二佬不禁感慨万分，荧幕上的歌舞升平，让他忽略了多少普通人真实而粗烈的生活。如果说这样的生活让人觉得惨烈，那么憨二佬想说，尽管如此，他依旧相信努力和奋斗的意义。浇水还在继续，下雨依旧遥遥无期，熬一场前途未卜的夜，直到天明。
　　明年黄桃套不套袋的问题，憨二佬和杨见天争执不下。他们决定出去学习一趟。去的那天，大哥正在卖黄桃，一个又一个电话打来问憨二佬到达的时间。他等不及，只好跟着水果车先走。在进村的路上，车胎又破了，杨见天不得已换上了备胎。憨二佬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小村庄。两层楼的简朴小木房楼下闲坐的老人，他话里话外的热情却又分明熟悉。到了大哥家，老伯坐着老人椅，吹着电风扇。憨二佬和老伯讲了今年的情况，他直摇头说可惜了。只要防虫措施做得好，今年就有几万斤的产量。太阳正毒，憨二佬刚进果园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桃香味。看着这些没有套袋，却也没有被虫咬，漂亮得让人惊羡的果子，憨二佬内心顿时说不出的欣喜。老伯做到了，他也有了希望。大哥听说憨二佬到了，特意开车回来，当面教授了一些防虫的技巧，走的时候还送了一些果子。憨二佬不要，大哥和老伯坚持要给。
　　憨二佬和杨见天刚从果园里出来，看见堂哥家拆老屋。憨二佬是很喜欢凑热闹的，见人多便拉着杨见天凑了过去。在这样的夏日午后，大家得闲，坐在树下乘凉。如果再有两块西瓜，你一眼，他一嘴，便觉得悠哉时光，再多的烦恼都能抛诸脑后。这是堂哥一个人远远拿不下的工程。这两天赶上他身体不舒服，于是附近的老乡，还有远一点的亲戚都来帮忙。老人自主干活，累了就坐会儿，起来又继续干。憨二佬总能找到说话的人。堂哥说，这个老屋修下来，老一辈不知道花了几年的时间，每一块木板都是他父亲从山里拉回来，再凿好了装上的。那一砖一瓦都是老一辈过手的心血。老一辈这个词很厉害，他好像总是什么都会干点，木匠会做，瓦匠会做，蔑匠会做，农活都会干，打工也行。这个老屋好些年都没人住了，但是一直没舍得拆，现在要拆了。憨二佬看见二楼挂着两个堆满烟尘的竹篓，便求堂哥送给他。堂哥说都没用了，想要什么，随便拿，用不上，又拿不走的，也只有一把火烧掉了。憨二佬顿时来了精神，四处寻找那些陈年旧物。经过一番务色，憨二佬又找到了一个小木桶，还有一个犁田的用具。一旁的老人看见了竟笑话憨二佬，拿这些有什么用？憨二佬说做个纪念也好。房子拆的差不多了，就剩一个小偏屋摇摇欲坠。十多年前，就在这个屋里，憨二佬曾经陪过小伙伴看奥特曼，他很兴奋的给父亲讲接下来的台词和剧情。一转眼，他都长大了，奥特曼依旧还在发光。只听轰的一声，房子倒了，飞起一阵烟尘。相比于憨二佬捡旧物的小爱好，高启慧和年过八旬的老伯，更喜欢这些老木板。老伯家养了两头猪，老木板当柴火可以用来煮猪食。高启慧则想着用来煮柴火饭，她对柴锅饭有着一股莫名的热情。憨二佬望着他们忙碌的身影，一个又一个老屋被拆掉，一个时代离他远去了。
　　抗旱一个月，疲惫的不仅仅是车厢都快裂开的战马，还有和他一样奔忙的憨二佬。杨见天算了一笔账，修车补胎，换新胎，车辆加油，加上已经累坏的身体。这次抗旱，简直就是一场不能计算代价的劳命伤财。憨二佬根本无法估算他劳动的成效。山下的大姑家正对着憨二佬果园，站在她家的楼顶可以清楚的看到大车在果园穿梭的身影。刚开始抗旱，每天晚上，年过六旬的大姑都要坐到楼顶乘凉，看到憨二佬的车安然无恙的回去了，她才安心的去睡觉。后来憨二佬开始熬夜到凌晨，再后来有了抽水机，憨二佬开始通宵抗旱。八月末连续几天都是阴天，憨二佬终于可以白天抗旱，晚上休息了。在极端天气面前，憨二佬能做的实在不多，尽人事听天命成了他最后的选择。如果不用挣钱，这片曾经孕育他们成长的土地，又何尝不是他安身立命的家园。不背井离乡，不让孩子成为留守儿童，可以在父母需要的时候随叫随到。他的奋斗，好像又多了一些最初没有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