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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秦王破阵 / 山暮

山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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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凤!快勒马!听娘的话……”
  没有丫鬟搀着,窦氏挺着大肚子,小心扶着李府大门的门鼻,焦急向着长街尽头的尘土喝道。
  四年前的清晨,诞下了李家老二,转过年生育老三,现在肚子里是李家老四。李渊耕耘不辍,真是苦了窦氏。
  时值夏末,陇州这地方,背靠秦岭,三面环山,向来没有秋老虎一说。夏天未尽,已届秋凉。
  长街尽头,小崽子身着对襟短襦,右祍的扣子一丝不苟扣到最上面;虎头帽虎头鞋,只是崽子却瘦弱如鸡,踉踉跄跄跑了两步,便蹲在地上呼哧带喘。
  小崽子望向街口消失不见的尘埃,连咳带嚷:
  “二哥,回来哇,娘急啦!”
  隔开这股尘土,李二凤不管娘亲和三弟的聒噪,只顾策马狂奔。
  马是果下马。李渊镇守陇州,来往贩马的西域胡商,经过这里总是少不了打点。
  窦氏常劝老公,得了宝马名马的稀罕物,紧着孝敬那做皇上的表弟;窦氏又偏爱老二,春天是在上供的马匹里,留下了这匹果下矮马。
  二凤视之若珍宝,恨不能晚上都睡在马厩。
  果下马高三尺,长三尺;李二凤高四尺,屁股蛋子在马背上捂成痱子一片。
  二凤头绑兽皮的抹额,围嘴系在颈子上,腚在后面摆,雀在马背压;身后小弓,马侧箭筒;脚踏小马靴,是窦氏挑灯亲缝。
  却说四年前,李二凤出世,李家欢天喜地,不必多讲。李渊迎了新生儿,产房里和老婆商量孩子名字。
  “生昭宁的那天,头胎,我光听你哇哇喊叫,吓得为夫大气不敢喘,家里狗也不叫马也不嘶。孩子落地,你取平安怡和的好意头,给大姑娘取了这个乳名。”
  “夫人生老大的前一晚,你做梦梦见佛家的护法天王,给老大建成,起乳名‘毗沙门’,嘿,是真特么洋气……”
  “刚才为夫在门口候着,坐立难安。头昏脑胀之间,一屁股怔倒在门槛上,迷迷糊糊蹲着,见两只公鸡啄食蚯蚓。”李渊大笑,“就叫这孩子‘李蚯蚓’吧!”
  窦氏刚经了一番凶险,脸色苍白,没心情搭理丈夫惯常的插科打诨,“叔德(李渊表字),你丧尽天良……”
  “玩笑,玩笑。”李渊挠挠头,“龙蛇可化,鸡为凤属。这孩子,就叫二凤。”
  话休烦絮。正说李二凤急匆匆跑出家门,只因昨日和他爹立下了一桩约定。
  原来窦氏持家甚严,平日里督促丈夫李渊勤于政事,尤忌酒色;关上门,大女儿随妈,三个儿子最大的十岁,两个小的,三岁四岁,已经被母亲摁着脑袋学些子曰诗云。
  昨天,李二凤吵闹着要礼物,转过天来便是他的生辰。
  李渊一听老二哇哇,脑筋一转,立时拋开公文堆的烦恼,直奔后院。
  那李渊折下几截结实的桑枝,亲手分割好大小,引灯烛的火,烤弯了木头;入武库,捡几根漂亮翎毛,武夫手熟,三下两下制成了一副小弓、一把小箭。
  李二凤从小的玩具不多,脖上、手头,长命银锁、夜明珍珠,朴实无华。见这小弓小箭,孩子乐坏了。
  李渊一把大胡子,鬼鬼祟祟吞了只老二的小耳朵。“二凤,想不想跟爹学点儿好玩儿的?别跟你娘说,尤其也别跟你姐你哥讲,他们都是狗细作。”
  李渊一脸淫笑,“明早你自己偷跑出门,街头有家丁家将接应;爹在陇州城外等你,没人处,教你射箭!”
  那夜,李渊向老婆大人汇报工作时,讹言,亲卫大都督屈突通,明天将过陇州视察;自己少不了一天忙合,迎来送往。
  天亮,老李、二李,前后脚离家,李渊出城就换了便装,倚马城门,等着儿子二凤来见。
  “没尾巴吧?”
  “放心吧爹,大哥赖床,大姐正梳妆呢,待会儿陪娘去法门寺祈福。我出来时骗娘,要去侯君集家看书,告诉了她两餐都在侯家吃。”
  “玄霸醒了?”
  “玄霸那小东西,跟我到门口,早早甩开了。”
  李渊闻言放心,徐徐骑桃花马。二凤催着小鞭子,紧紧跟住。
  父子按辔同行,李渊看着身旁,小马小人儿,不禁捻须发笑;不多时,已到城外的陈仓山下。
  李二凤四岁孩童,久在深宅大院,今日仰脖放眼,山高,天也高。
  李渊从马侧取下弓,轻搭一支箭。沉声不和儿子交谈,拂弦四顾,眼皮里翻出一丝少见的冷峻。
  碧天里,一对游隼展大了翅膀飞得悠闲,只等着山中不知死的小禽小兽露头。
  高天上,杀气弥漫,山中禽兽,尽皆遁形。
  李渊低头看了一眼儿子,举起自己的长弓,慢慢演示开射技。
  蒲扇一般的大手,左手虎口握牢弓身,手腕和前臂,端的绷成一条直线;右手搭箭,鹅羽和弓弦正正形成一个直角。
  前臂缓缓举弓,沉沉左肩,右手轻轻捻动鹅羽。
  背阔肌炸开,舒展猿臂;好一个李渊李叔德,二凤也没看到父亲瞄准,片刻弓开满月,忽然霹雳弦惊。
  箭飞,一隼落。
  挥手弦声再响,李二凤抬头再看,另一只游隼也已从遥空里破风坠下。
  “我本可一箭双雕,”李渊微笑,对张大嘴巴惊呆了的二凤讲道。
  李渊指指自己左手,又换右手握了弓身,再指指自己右手,“记住了,英雄好汉没有偏科的,左也行,右也行。”
  李二凤看的呆了,天上剩那一只游隼也呆了。
  未及那隼儿逃命飞走,李渊换右手持弓,左手搭箭,干净利索,这次射速却是极快。
  可怜一对游隼久霸东山,今日却赶上这等人物。
  “二凤,”李渊收了弓箭,道,“古人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当今天下大乱,豪杰四起,该讲礼讲礼,可惜胳膊粗是大爷,没几个人讲理。音乐,你是武将的儿子,家学没有鼓瑟吹箫的渊源。”
  “数,大老爷们儿,别在乎兜里几块几毛的铜子,眼过的,是万马千军。书这东西,明理即可。还是那句话,明理要明,胳膊,也要粗,不然没人听你讲理讲礼。”
  “御就是你胯下的东西,我儿,你小呢,骑小马。为父这辈子糊里糊涂、到处听呵,南来北往做那靠边站的流官。爹就想着,你们兄弟大了,能骑上烈马、骏马,替爹纵横天下!”
  “射,呵呵,”李渊拽了拽袍子里面的亵衣,“就是爹刚才的功夫!”
  “我大隋朝,那是人人一团尚武的精神,当然下午差点意思昂……”李渊正色道,“男子十四岁学箭,东汉末年,海内陵迟,魏武让儿子曹丕五岁学射箭,八岁骑大马。”
  “汉有飞将军,箭能中石;北魏斛律光,号称‘落雕都督’;你娘他们家里的五世祖窦炽,三百步外,一箭能射中飞鸱,片刻之内,连珠箭射17只兔子,马后横捎,意气风发……”
  “爹你说了一大堆,”李二凤抠抠屁股间的痱子,翻身下马,蹲倚在一棵奇高的大槐树旁,“我一句听不懂。”
  “这么跟你说,”李渊咬咬牙微笑,“爹刚才qiuqiu两下子,大鸟扑腾扑腾就下来了,帅不帅?”
  李二凤拽了一把树下野草,漫不经心塞进果下马的嘴里,道:
  “我叫二凤,爹你把我领出来,qiuqiu射死俩鸟。鸟怎么惹你了,爹你是要背着娘把我也干掉吗?”
  “可不敢跟你娘胡说!”李渊大惊,“老二你看,这陈仓山,又叫鸡峰山;你是二凤呀,鸡也是凤,这山是你的吉地,爹领你到这儿,安安静静学本事。”
  “家里也挺安静呀。”李二凤撅起满天星屁股,自顾自拔着野草。
  “你娘她不是不乐意你们弟兄学武吗,前几年有个疯和尚,送了你哥一把铁伞、一本什么狗屁伞谱,说是雨伞能当兵器使,我听过刀谱剑谱,没听说过伞谱,你哥练地起劲,没看见总挨你娘骂么?”
  见二凤不搭理,李渊眼珠子一转,“你知道你娘为什么嫁给你爹我吗?”
  “你不要脸?”
  “逆子无礼!”李渊强压着火儿,“把到妹,就是因为你爹会射箭!”
  腾蛟起凤,李二凤猛一下从野地跃起。
  “当年你姥爷那个老登,摆下孔雀屏风,扬言百步开外,谁能两箭能射中雀眼,便可娶回你娘……”
  “爹,咱家里那些家将、私兵,听大哥讲过,武林高手不少啊?”
  “进你姥爷家门,参加比赛前,先看户口,再验资。”李渊面无表情。
  “别打岔,有的事你还小,不懂很正常。”李渊轻拈长须,“那么多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公子哥,来一波,滚一蛋。你爹过去都不带废话的,chuachua两箭……”
  “就把娘射死啦?”
  “放屁!就把你娘娶回来了!”李渊怒极,“小子听着,会射箭=能把妹,你看许洛仁的姑姑,那个身材,噫嘻,漂亮吧……”
  “许洛仁的姑姑又黑又胖,没有娘漂亮!”二凤大声抗议。
  “这个比喻不恰当,万万不要在你娘那里胡说八道、评议长辈,”李渊不苟言笑,“我是说你看你那俩好哥们儿,段雄的姐姐、乔轨的妹妹……”
  “爹,你说那个什么等于什么?”
  “会射箭=能把妹。”李渊斩钉截铁。
  “我不睡觉也要练。”
  ……
  当日李渊撂下李老二,留了家将在近处看顾,自己孤身潜回城中,鬼鬼祟祟,直奔亮着小粉灯的教坊而去——巡回视察的都督不一定每天来,老婆管着二凤,儿子练箭的借口却可以天天有。
  从此父子二人,一在山下,一在城中,各自钻研射艺。为娘的不放心,每日也另外派遣亲信,尾随儿子一路到陈仓山下,来回保驾。
  窦氏夫人当真失策,尾随什么儿子,尾随老子才精彩。
  却说灵巧过度的人,学不快射箭。那张弓搭箭,看来是极容易的事:一引一拉,单调重复。
  如没有耐性,不肯下苦工,必成不了射技。李二凤按着李渊的动作,一丝不苟比划小弓小箭,李渊忙里抽出、抽出闲,也断不了偶尔指点。
  没几天过去,取一片杨树叶子放好,隔十步远近,李二凤引弓,可以一发射中。
  那一日,大隋迎接万国来朝。为向外国人扬我国力之盛、物用之饶,大表弟隋炀帝下令全国,大搞文明。树上缠丝绸,馆子不要钱,教坊全关门。
  女票,天朝上国的子民,食兰饮露,老百姓就没有七情六欲;天朝之民会去女票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一日李二凤又上陈仓山学箭,李渊亲自带着两个家将,家将分提了一桶水,带了一叠饭碗。
  李渊吩咐,每等李二凤快要力竭,一只手快要握不动弓时,家将就端过来一碗水,放在二凤握弓的手肘上;
  一箭射出,只能搭箭的手动动,再续一箭;那握弓的手臂必须久久保持笔直。
  只要握弓的手动了,碗掉地上碎了一个,家将马上再拿一个放在握弓的手臂上。
  可惜那一地的碗啊,后世砖家刨了陈仓山下那块地,还以为是隋代的官窑旧址。
  李二凤年幼,胳膊腿太细,受了大罪。这孩子,生就将门虎子,性格倔强执拗,咬着牙誓要学成射技。
  可能是为了那个等于号,李二凤少年年少是男人,李叔德男人到老是少年。
  李渊喜好奇珍异宝、出手阔绰;窦夫人勤谨,领导着李家门风节俭,平日常粗茶淡饭、青菜白粥。那几天,老李家吃饭只有干馍馍,没有熬过米粥,喝水也只好用水桶。
  过了一个月,李二凤射艺小成,隔三十步可以一箭射中杨树叶子。
  这次李渊没有亲至,因为上面搞的文明没搞两天万国就撤了,不用再文明了,文明的不能再文明了。
  李渊遥控家将,每次摘九片杨叶,一字码开,放在三十步之外,让二凤射那第五片正中间的叶子,
  李二凤有时射中左边,有时射中右边,偶尔射中中间。
  李渊无论白天在教坊耍的多花,晚饭也要回家去吃。晚餐时,李渊告诉二凤:
  “一个靶子容易瞄准,两个靶子不容易瞄准,一堆靶子里再瞄一个,是难上加难。”
  “你举起弓箭前,脑子里想着第五片杨树叶,目光聚了焦,看那一排杨叶时却是模模糊糊。对吧?”
  “要心无旁骛,要眼光狠辣,要目的明确;虽千标万靶,必须一箭中之!”
  朦朦胧胧,李二凤能听半懂,窦夫人眸如春水,看向丈夫,满眼爱赞。
  又一个月,三十步内,一百片杨树叶子排开,李二凤指哪儿打哪儿。
  这次,李渊吩咐家将,让二凤张弓时,睁开两个眼睛,不许用单眼瞄准。
  晚餐时,二凤说自己不解为何如此。
  “你闭着一只眼,只用另外一只眼瞄准猎物时,要留意。”李渊说,“这时别人也在瞄你。”
  适应了睁大双眼瞄准那杨树叶子,又一个月。
  这天将近年关,夫人筹备着过年的喜庆物什,老李阖家喜气洋洋。
  李渊没有其他借口,再来供他短暂逃出家宅的围城;只说又要教二凤学箭,当真是寒暑不侵、年节不辍。领了老二,沿山路疾行如飞,父子直登陈仓山顶。
  父亲一把抱起二凤,把李二凤放在那山巅之侧,二凤脚踏险石,小马靴边,背对万丈深渊:
  可怜小小的孩子,如履薄冰,吓的抖作筛糠一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汗流过脚跟,眼泪快要滴落悬崖。
  “今天爹要好好看看儿子射箭。”
  李渊排开一行杨叶后,走近悬崖边,递过弓箭,让二凤试射。
  很久以后,李二凤威加天下,虽千军万马,未曾退后一步。很久以后,他的大名足够彪炳,甚至没人知道,他的乳名叫做“李二凤”。
  那天,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胆怯。
  夕阳西下,霜风啸空谷。
  父亲抱了吓哭的二儿子,挟了小弓回到陇州城里。路上,李渊照旧插科谈笑,安抚好儿子,千万要跟母亲保密。
  不是东西的李渊收起笑容对李二凤说,他射箭的本事,算是教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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