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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遇山有一部脚踏车,因此参加了车友会,每年两次脚踏车比赛。
戚川眼馋,闹着也要。
戚遇山笑他:“你脚够得着脚踏板么。”
假期无事可做,押送戚川上学之后戚遇山骑着车到处逛。
五月份的上海气候宜人,太阳光将植物的香气晒得蓬蓬松,戚遇山懒洋洋地穿过柔软无形的春日的海。
他的思维也散漫起来。
大致计算了一下五月的家用——这么快就到月底了!
大哥回来之后家用理所当然要涨,不过戚遇山乐意,生怕大哥哪里不够用。
出门的时候有没有给淳姐结菜钱?
结了。
戚家的生活开支和戚川的零用钱归戚遇山管,戚云不操心这个。
戚川开始还抗议,戚云解释说,戚遇山算数好,勉励戚川好好学习算数,将来也可管账。
戚川愤怒:“什么算数好,他是只进不出!”
戚遇山一晃神,差点撞到人。
他下车道歉:“抱歉抱歉,没看到。”
被他车轮擦到的是一个高个子女生。
戚遇山抬头看她,觉得她像孟小冬,有股子男人的英俊气概。
女生毫不在意:“不要紧,你走吧。”
戚遇山才发现一路闲逛到了南京路,四周都是学生打扮的人。
戚遇山恍惚觉得自己误闯了什么阵仗,一脚踩了进来。
演讲的人在说最近的大事。
戚遇山扶着脚踏车呆呆地听,他知道。
那一天戚云坐着轿车发疯一样把他和戚川接回家,坐在卧室里搂着他俩发抖。
随后的几天她把戚遇山和戚川关在家里,严厉禁止他们外出。
她花钱贿赂驻防英军,请求他们多保护愚园路的戚家。
戚遇山搂着戚川在漫天的寂静里仿佛听到惊雷。
“哥你听到声音了吗?”
“听到了。”
“他们为什么这样?”
“没事,我们会没事的。”
从六月一日持续到六月九日。
事态平稳之后戚遇山回学校,才知道了个大概。
此矛盾由来已久,二月份就为这件事有过一次。
这个硕大的脓包在高烧中爆炸。
那个高个子女生高喊口号,散着散着又被绊一下,她回头一看,还是那辆自行车,还是那个大眼睛小孩儿,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阅读,表情非常严肃。
女生笑了:“你在做什么?”
戚遇山一本正经:“看你们发的东西。”
“你看得懂吗?”
“大部分可以。”
女生惊奇,倒是小瞧他了:“你懂上面的内容吗?”
戚遇山很诚恳地看着她:“我能看懂大部分,因为我正在上学。你们要宣传,最好不要长篇大论,不如讲得简单一点,配上图画,让人们爱看。”
“倒是个很好的建议。”
“广告都这么做。你们也要‘广而告之’嘛。”
有个男生高喊:“有人来了!小碗儿快跑!”
戚遇山把它往怀里一揣,骑着自行车一溜烟逃跑,一边想刚才的女生真是杂志上的“新女性”,连名字都这么标新立异。
小碗儿。
戚风戴着大框眼镜,毡帽,灰长袍,驮着背,作为一个穷酸知识分子,默默地走在路上,谁也不会注意他。
他过于英俊的面相竟然成了阻碍,太显眼。
他自己研究了一下乔装的技巧,认为太过遮盖,比如戴墨镜,或者刻意装穷,都会适得其反,更引人注目。
据说王先生有同样烦恼,因此干脆就直接扮小开,很是风流倜傥。
他走进茶馆,店伙计把他引向简陋的单间。
单间里有人,正在看报纸。
戚风伸出手指拈住高高竖起的报纸往下压,王庸带着笑意的眼睛露出来:“很久不见啊戚大少爷。”
戚风正色:“不要这样叫我。”
王庸今天的打扮很低调,泯然众人。他给戚风倒茶水:“喝茶喝茶。”
戚风道:“事情很顺利。但是这……”
王庸微笑:“这儿很安全,放心。”
戚风点头:“我物色的地方,就在爱多亚路上。”
王庸严肃:“干净么?”
“爱多亚路非常繁华,而且前段时间刚发生过案子,搜查了很久,搅了个水混,什么都没搜出来。在这段时间内,爱多亚路反而是最安全的。”
“灯下黑。”王庸道。
“是的。”
王庸没多说。
他用手指敲击桌面,随意拿起茶杯喝茶。
戚风看自己面前的茶杯,经年日久地使用,毫不走心的清洗,还有杯沿被磕得缺口,让这只深沉的茶杯很有艺术性。
戚风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碰都不碰。
王庸灌了三杯茶:“很好,这件事你办得很出色。最近不安全,你应该听说了。”
“所以希望可以早日回上海。”
王庸似在思索。
戚风有些期待:“他会来吗?”
王庸笑一声,理解地看着他:“当然会来。”
戚风身体前倾,双手按桌:“我能见他吗?”
王庸安抚道:“你知道的。我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答应。如果工作需要,他当然会见你。”
戚风道:“那……那就好,就好。”
戚遇山回家早,一进家门就钻进戚风书房看书。
戚风领着戚川随后到,进门的时候戚风面无表情:“我都不知道,咱家出个瓦岗寨大当家。”
戚云清清嗓子,继续喝咖啡。
戚川郁闷,但受制于人,又不能跑向大姐。
戚风一手拿着弹弓:“居然还有武器装备。”
戚川挣脱戚风的手,啪嗒啪嗒跑到戚云身边,一身土就搂住她,挑衅地看着戚风。
戚云宽慰道:“男孩子,调皮总是有的。”
“我就不皮。”
“你从小就跟个老头一样,简直无聊透顶。不要提你小时候。”
戚川喈喈地笑:“老师以为他是我爸!”
戚风怒视:“你哥我青春年少!”
戚云终于大笑:“好了,好了。”
最近戚云心情一直低落,难得看她笑容,戚风和戚川都松口气。
“小山呢?”
戚云道:“你要找不着他,应该就是在你书房。”
戚遇山盘着腿看书。
戚风推门进来,正看见他坐在阳光里。
瘦削的仿佛小豹子的少年身体,似乎汇聚着强大的生长的力量,抱着阳光,斗志昂扬。
戚风站在戚遇山对面,犹豫了一下,把心一横,盘腿坐下了。
他活到二十多岁第一次用这种姿势席地而坐,有些别扭。
戚遇山用圆眼睛看他:“大哥。”
戚风笑:“你在看什么?”
戚遇山轻声道:“我对它们有些兴趣。”
“为什么?”
戚遇山低着头,睫毛被光影拉得很长,小扇子似的:“我今天骑车骑到了南京路。两年前,大哥你不在国内不知道,那里死了很多人。”
戚风声音温而低沉:“你是为这个,回来翻我这些的?”
戚遇山不回答。
戚风问他:“你觉得它是什么呢?”
戚遇山突然道:“反抗。”
他把那本法文书合上,非常坚决:“就是反抗。”
“反抗什么呢?”
“反抗不自主。”
戚风很认真地看着戚遇山。
这个弟弟已经从小不点长成了少年,以后会是青年,中年——他以后会是什么人呢?多不可思议啊!
一颗小小的种子竟然能成长为参天大树。
“你不必一开始就研究这么艰深的东西。研究一件事,可以追根溯源,研究它的来处,反而可能简单些。你可以从法国的历史入手,研究法国的绘画,音乐,甚至他们民族的民俗,传说。这些有意思的事情会告诉你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然后再看为什么会出现大革命,为什么巴黎公社会失败。”
“谢谢大哥。”
“不要谢我,这是父亲当年给的建议。”
戚遇山一听“父亲”俩字有点愣。
戚风笑着补充:“我们的父亲。”
戚遇山眼睛一热,垂下眼睛。
阳光正好,热烈地照耀着青年和少年,蓬勃的气息在书房里回荡,又纯粹又刚强。
“我这次回国,发现一件事。”戚风伸手按一按戚遇山的后脖颈子:“我珍藏的全本《金瓶梅》被谁拿走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