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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风习惯早起。
他出生于帝国时期,垂垂老矣的帝国激烈地动荡。
新,旧,华,洋。
东风西风汇成了龙卷风,搅了个天翻地覆,剩下满目狼藉。
上海在龙卷风的中心,有自己的主意。
戚贺东更是个有主意的人。
所以戚风幼时接受最正统的中式教育,四岁就开蒙。
家里请的讲师林先生是个货真价实的进士,在朝廷里当过差。
光绪帝驾崩,他便请辞走人。
见戚风的第一眼,张嘴用京腔问他,今年是哪一年啊?
戚风回答,光绪三十五年。
林先生道,哦,皇上他老人家走了一年啦。
戚风写一笔好字,都是林先生用拐棍敲出来的。
有一次打狠了,戚风指关节肿起。
中午吃饭的时候,戚风故意在戚贺东面前,抖着筷子夹菜,戚贺东淡淡道,掉在桌子上,也要吃掉。
戚风感激林先生,他卓越超群的记忆力全部得益于幼时不停地背书,积年累月的“童子功”。
林先生讲学不看书,诗经里小字注解都能说得一字不错。
戚风跟他较劲,专门盯着书,非要找出他的错来,这样一认真,学习效率倒是上去了。
林先生教了戚风四五年,戚风真是,一处错误都没挑出来。
林先生通英语,顽固地不说上海话。
戚风给他带得一嘴京片子,绝对地道。
林先生跟戚风念叨四九城的豆汁摊儿,爆肚摊儿,烧饼麻花儿,鸽子一群一群飞起来葫芦声贯彻长天。
戚风没出过上海,倒成了个北京人。
光绪五年,琉球沦陷,琉球王被日本人掳走。
林先生当时还小,亲眼见过琉球的使臣跪在总理衙门前痛哭,乞求大清出兵。
出什么兵?
大清自己都没兵。
三个琉球人衣衫褴褛又黑又瘦,只能哭。
总理衙门给了他们三百两银子。
“领头的使臣自杀啦。”林先生说。
那天正好讲到海瑞给嘉靖的奏章。
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
林先生流泪了。
戚风道:“天下只寄托一人,未免荒谬。”
林先生轻轻拍他头:“乱臣贼子。”
戚风到年纪,上新式小学。
林先生又教了他两年,请辞离去。
戚风泪水涟涟,林先生安慰他:“少个揍你的人。”
林先生离去,积威甚重。
戚风一生,早起背书睡前习字,雷打不动。
他上中学时全法文授课,同学以不会中文为荣。
戚风脱口能出文章诗词,因此在同学间显得孤独。
偏他成绩好,法文溜,因为过目不忘。林先生教了他那么多年“糟粕”,到底还是有点用的。
到法国念书,法国姑娘们叫他“东方的先生”,她们爱慕他,又捉不到他。
戚遇山知道戚风孤独。
他着急又无可奈何,天天数日子。
男孩子都着急长大,谁也没在意。
快点长大吧。戚遇山心想,长大能帮他。
早上戚遇山起床也早。
收拾停当,下楼到戚风房间伺候戚风。
他推开门,早上清凉的风裹着五月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戚风站在朝阳的影子里刮胡子。
成年男人清晨标志性活动,用刮胡刀刮满脸的泡沫。
刮胡子的时候戚风微微仰脸,戚遇山看他的喉结滑动。
戚遇山下意识用手指抹抹上嘴唇,心里懊丧。
他没有胡子,他什么时候长胡子?
戚风对戚遇山笑笑,刮完胡子洗脸。戚遇山立在一边递毛巾:“刚刚有电话来,说是你中学同学聚会。”
戚风笑两声:“居然记得我。”
戚遇山补充:“是个女的。”
“是位女士。”戚风纠正他:“哦,那就不奇怪了。”
戚遇山很想嗤之以鼻,戚风捏捏他的耳朵:“我知道你一贯擅长腹诽,没想我好话吧?”
戚遇山拒绝回答。
他长了个子,可是也就在戚风肩膀。
戚遇山一时有点无名火:加油长个!压过大哥!
早饭时戚风看报纸。
戚川被戚云拖起来,嘟嘟囔囔不愿意。
戚云把他拉到盥洗室,用毛巾擦他的脸:“晚上不睡觉,早上起不来。你不好好念书,以后正好去打更。”
戚川没法说话,竖起一根小手指。
戚云的声音从二楼飘下来:“你竖手指什么意思?”
戚遇山饿死鬼一样吃东西,这时候接一句:“他说他刚考了第一名。”
戚川从毛巾里挣扎出来:“对嘞。”
戚风道:“吃你的!”
戚遇山送戚川去上学。他还有假,戚川很羡慕:“我也要放假。”
戚遇山领着他:“先好好念书,考上中学。”
两个人在街上走,拉黄包车的看见戚遇山,满心期望地跟着:“阿要黄包车?先生,阿要黄包车?”
黄包车夫枯瘦嶙峋晒得焦黑棕红,没有戚遇山高,只是小心翼翼看他:“先生,阿要黄包车?”
戚遇山突然一攥戚川的手,戚川嗳唷一声。戚遇山笑着摇摇头。
街边上成群肮脏的小孩子拿着大碗围着一个粥桶眼巴巴地等着。
有钱人家舍粥,戚贺东以前开过粥厂。
他们看戚遇山和戚川的打扮,心里害怕,往墙角缩。
戚遇山抿着嘴不说话,越走越快。
戚川腿短一路小跑:“你走那么快干嘛呀!”
戚遇山把戚川押到校门口,亲眼看他进了校门。
戚川在学校里算风云人物,长得可爱讨老师喜欢,性子说一不二收了一大帮小弟,都是高官贵人家的孩子。
多数比戚家强,可是心甘情愿跟着戚川屁股后面跑。
戚风不知道自己家里有个微型陈世昌,戚云也不敢告诉他。
戚川揍同学,揍了不如戚家的,戚遇山去道歉。揍了比戚家强的,戚云去道歉。
分工很明确。
戚遇山回家,戚云在公司,戚风出门聚会,淳姐买菜,其他工人们没事在后花园打牌,只有他一个人。
他上楼回自己房间,趴在桌子上沉思。
沉思来沉思去稀里糊涂睡着了。
睡着再惊醒,瞪着眼睛四周看看,书桌床铺书橱衣柜,墙上还有胡琴。
戚遇山下楼,用钥匙打开戚风的书房,坐在戚风的庞大的书橱前,心里稍安。
他随手抽了一本戚风的书,是一本古文典籍。
戚遇山古典文学程度浅,看着特别吃力。
旁边有戚风的批注,蝇头小楷整整齐齐。
戚遇山喜欢看戚风的字,工整严谨自成一体。
而且戚风会写馆阁体,据说这种字体非常固定,几乎看不出个人笔迹。
前朝公文的字体——离戚遇山有点远。
戚遇山把书塞回去,随手抽了本相册。
戚贺东是个不错的父亲,该节省节省,该花钱花钱。
前朝末年大多数人不舍得照相,他领着一儿一女经常去照相馆。
尤其是戚云,小姑娘,小少女,大姑娘,值得纪念的日子一张没错过,对着摄影师笑得花枝乱颤。
戚风小时候还是老式打扮,一本正经穿着长袍,面无表情,摄影师怎么逗都不笑。
戚遇山用指头戳五岁戚风肉呼呼的小脸,觉得他站在山水画前面拍照的时候,可能在怀疑一切。
戚云延续了戚贺东的习惯,逢年过节带着他和戚川去照相。
戚遇山不爱拍照,不知道为什么,照出来的相片他总是瞪大双眼,非常不安。
戚川就不,随意自在地做鬼脸,很会摆姿势。
戚遇山叹口气,合上相册。
相册让他着急,他参与不进去。
旧时光固定在相片里,他在相片外。
不过没关系,不算太晚。
淳姐买菜回来,准备午饭。
戚云打电话回家中午不回来,戚川中午去同学家玩,戚风没说,要准备着。
戚遇山在地毯上坐得脚酸,起来活动,对着盥洗室起了心思。
他走进盥洗室,想像戚风早上起来刮胡子的样子,涂剃须膏,用刮胡刀。
他很谨慎地把剃须膏涂在脸上,觉得一层不够,又涂了两层。
戚遇山低头研究剃须刀,往自己脸上比划,抬头在镜子里正对上戚风笑意盈盈的眼睛。
戚遇山吓一跳:“大哥?”
戚风笑着点头:“刮胡子啊。”
戚遇山脸通红。
幸而剃须膏涂得够厚,看不出来。
他举着刮胡刀,咳嗽一声。
“来来来,小山第一次刮胡子,大哥帮忙。”戚风拿过剃须刀,抬起戚遇山的下巴:“别动。”
戚遇山浑身僵硬,感觉剃须刀轻轻划过脸颊。
戚风呼吸的气息打在他脸上,有一丝丝醇厚的酒意。
“大哥喝酒了。”
“喝了一点点。”
“那个女……士的酒?”
“聚会的酒,什么谁的。只喝了一些,推脱不掉。”
戚风酒量大,轻易不醉。
戚遇山不确定现在戚风醉了没有,戚风喝醉了也是清醒的状态,只是声音会稍微变调,变得更沙哑。
“好了,大功告成。”戚风一拍手,扶着戚遇山的肩让他看镜子:“先生您看我手艺如何?”
……果然还是醉了。
戚遇山粗声粗气:“不错,打赏小费。”
戚风大笑。
下午戚遇山去接戚川。
校门口戚川早等着了,一脸灰一身土。
戚遇山面对戚川,默默看着他。
戚川毫不在乎,斜挎书包:“走啦,饿死啦。”
戚遇山握着戚川的小手,路过一个女士在打孩子。
女士挥着鸡毛帚杀气腾腾:“侬死到啥地方去白相了!弄得来像只野胡脸!”
戚遇山领着戚川看完全场,在小孩子的嚎啕中结束。戚遇山道:“看完了?”
戚川回答:“看完了。”
戚遇山道:“为什么看?”
戚川萧瑟:“你想骂我又懒得骂,所以听她一起骂了好了。”
戚遇山领戚川回家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