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小说巴士 / 神鹿灵茸 / 第 二十八 章

第 二十八 章

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梅亦香下山后,关有良问冬狗子为什么非要他上山不可?梅亦香说,因为冬狗子就是关近山。
  关有良不相信。冬狗子若是当年的鹿达官关近山,二十多年了,他为什么不回鹿趟子?关有良最害怕的就是二十多年的耐心等待,他等待的是什么?难道他精心策划了什么,伺机而动吗?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这么多年不为已报仇,不与妻儿团圆,甘心在深山老林里当一个活死人……这能是真的吗?
  关有良色厉内荏地告诉梅亦香,你不要用关近山来吓唬我,就是他还活着,我也不怕他!二十年了,一代人都长大了。
  梅亦香说,我为什么要吓唬你呢,再说,一个活死人还能吓唬谁呢?我还是那句话,要说吓唬,是你心里有鬼,自己吓唬自己。你不敢见他,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关有良说我不是不敢见他。
  梅亦香说,你和关近山是结拜的兄弟,二十年了,你真的不想见见他吗?
  关有良说,他死而复生,这是不可能的!
  梅亦香认为,冬狗子是什么人不去管他,即使为了拯救鹿群,鹿达官也应该上山去一趟。
  但是,一连串的疑问让关有良寝食难安。关有良早有预感,真要去了六品叶沟,冬狗子连问都不会问一句。不是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是他连亲人都没见过一面,死了就是死了,连灵魂都融进莽莽苍苍的大山之中。他躲在山林深处,在坟墓般的住所里,忍受孤独、寂寞的咬啮,日日夜夜,默默地观察着,等待着,如野狼一样坚韧。但野狼总有出击的时候,他不会。他是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能不能走到他希望见到的那一天。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这就是对自己灵魂的拷问。一次,两次,三次……真有灵魂的话,会被这拷问折腾得体无完肤,最后化为一缕青烟,消弥在无边无际的天空……是啊,内忧外患!这不就是拷问灵魂的刑具吗?让你顺利完成精心的谋划,得到梦寐以求得的东西,在你处于意满志得的最顶峰时,你自己开始拆下最底层的基石,一块,两块,三块……你一生的得意之作摇摇晃晃,最终轰然一声巨响,在飞扬的烟尘中,你大头朝下摔向坚实的地面……可怕之极,可恶之极,可恨之极!二十多年啊,仅有耐心是不够的,还要有一颗比岩石、比钢铁还要冷酷、还要坚硬的心!
  引发这场拷问的就是那架灵茸,那架在众人贪婪的目光中,在不顾一切的抢夺中,自以为给鹿趟子带来福气的灵茸!灵茸产自关家鹿趟,关有良亲手送入宫中,他既因此光耀门庭,也因此惹祸上身。而且,灵茸入宫后,也很引人注目,按狼七的说法,因为偷盗灵茸又有多人莫名其妙地送命。这次它回归大广川,惹得众人垂涎三尺,乱做一团,最后祸及鹿趟子……这哪里是向往已久的宝贝,分明是挑起祸端的怪物呀!琉璃琐受她大爷的指派,将灵茸送回大广川,这老太监肯定没安好心!关有良仿佛看到,柳欢喜躺在棺材里,已经腐烂的脸上现出惨人的笑容,那笑容裹在刺鼻的脓水中四处流淌,关有良甚至不得不掩住鼻子……
  难道,一定要他亲自上山去见死而复生的关近山,才能让鹿群得救吗?关有良十分清楚,他上山的代价是什么。最好的结果是救活鹿群,保住了关家鹿趟,而自己却身败名裂。一边是鹿群的存亡,一边是自己的声望;可是,若是没有了鹿群,自己的声望何在?……
  关有良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他久久地跪在《狩猎图》前,祈求先贤在冥冥之中的指导。
  关鹿悄悄地来到他的身边,说,“光是祈祷没有用处,要拿出实际行动啊!”她正在配制一种新的药剂,她相信一定会对拯救鹿趟子有所帮助。
  “实际行动?”关有良受到极大的震动。关鹿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会这样做吗?也许,在她的心目中,鹿群是高于一切的。
  不,关鹿就是先贤给他的暗示,拯救鹿群第一。两相比较,他这个鹿达官连一个普通的养鹿姑娘也不如吗?
  激动之间,关有良几乎对关鹿说出她的身世。他叫住关鹿时,只是嘱咐她,山高路徒,采药时要多加小心。
  天明时分,彻夜未眠的关有良离开了《狩猎图》。他究竟想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可以肯定的是,心理的天平几经起伏,已经稳定下来了。对于那个一定要做出的决定,只差轻轻地一推。
  他走出门来,大口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
  院外,突然响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关有良正要出去看个究竟,却见狼七带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冲了进来,直扑到他的面前。
  关有良一阵惊慌,指了指警察说:“狼警长,这是……”狼七脸色阴沉地看着关有良,来回踱了几步。显然是想给
  关有良更大的压力。
  “鹿达官先生,明人不做暗事。现已查明,被官府通缉半年之久的五花头藏在关家鹿趟有几个月的时间,一直受到鹿达官的接济和保护。鹿达官已经涉嫌包庇罪,要带回警察局问话。”
  关有良怔了怔,说:“怎么,要抓人呀?我正愁鹿疫不能制止,鹿达官没法当下去了呢!要是狼警长把我带走,可是让我就坡下驴了。你我都是明白人,你想要干什么我心里明白,不必绕弯子。但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
  “鹿达官,人证物证俱在,想抵赖怕是不行的。”
  “人证物证?你拿出来呀!”
  “到了公安局会给你看的。带走!”
  两个警察上前,抓住关有良的胳膊。关有良奋力挣扎着。
  赵局长向警察摆摆手,警察将关有良松开。
  “狼警长,现在鹿趟子鹿疫横行,形势严峻。我看不如这样,由我为鹿达官先生担保,让他先处理鹿疫的事情。等疫情好转以后再带回去问话不迟。”
  狼七沉吟片刻,点点头。“也好。赵局长,看在你的面子上,就等鹿疫过去以后再说。但在这期间,要寸步不离地监视关有良。不许他离开鹿趟子半步!”
  危机得到了缓解,但狼七也成为关有良的影子,无论关有良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眼见这样下去,不但救不了鹿群,关有良终究也难逃牢狱之灾。
  恰恰是狼七的举动,把关有良逼上了绝路。这一掌让他下定了决心。
  他终于要到六品叶沟,亲自去见冬狗子。
  他明知狼七就跟在身后,却仿佛不知道似的。鹿趟子方圆数百里,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别说一个狼七,十个八个狼七又能怎样?在一片山林中,关有良故意和狼七兜起了圈子,弄得狼七晕头转向。直到在一棵大树下,狼七一脚踩在猎人设下的兽夹子上,夹断了他的一条腿。
  狼七的惨叫声响彻山谷,关有良毫不理会,扬长而去。
  关有良进山了。
  他谁也没有告诉,家人以为他失踪了。这是他以一生的代价做出的重大决定,没有人能承受得起。他步履沉重,山林美景视而不见。此去是他生命的尽头吗?他没有想过,也无暇顾及。因为生命对他来说,早已无足轻重。他需要的是尽快卸去刑具,吐出拷问的结果。这结果一下子涌到他的嗓子眼,像是许久不见阳光的小动物,猛然看见一丝光亮,全都扑向这里,推推搡搡,挤挤挨挨。他觉得心憋气闷,不把这结果一吐为快,他会窒息而死。远方的山梁平平展展,无尽地延伸着,好像是有人在天边随意涂抹了一笔,横亘的绿色就永远地固定在蓝天之下。那是长白山的脊梁,总是那么昂扬挺拔。往日,无论是疲劳困顿,还是心情压抑,只要远远地看上山梁一眼,所有的压力都会一扫而光。今天,山梁沉默依旧,稳重依旧,却失去了往日的亲切。
  六品叶沟他没有来过,却似曾相识,走起来也像是轻车熟路。他走进冬狗子的院子,先跪左膝,又抖了抖袖子,双手着地,磕了三个头。这是满族人的最高礼节。礼毕,喊了一声:“近山大哥,我来了!”话音刚落,他筋疲力尽,晕倒了。
  赖传久和琉璃琐正在屋里,听到门外有人喊,跑出门外,只见一个白发老者躺在院子里。琉璃琐跑上去看看,叫道:“赖大哥,这不是鹿达官关有良吗?他来这里干什么?”赖传久说:“快把他抬进去!”
  两人把关有良抬到炕上。赖传久说:“琉璃琐,听见了吗,他刚才喊什么?”
  “好像是什么大哥……”
  “他喊的是近山大哥!”
  “近山?”琉璃琐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关近山?这么说……”
  赖传久示意琉璃琐禁声,两人来到门外。“我们没有猜错,冬狗子就是关近山。”赖传久有些兴奋。
  “可是……他为什么不承认呢?”
  “都说他死了,可能他不愿意死而复生吧!”
  “真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的怪人!”
  远远的,冬狗子背着药篓子从山上下来。他走进院子,赖传久帮他卸下背篓。“大爷,鹿达官关有良来了。”
  “嗯。”冬狗子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那样子,关有良好像是个常来常往的亲戚。
  冬狗子进屋去了,琉璃琐向屋里使个眼色,意思是问赖传久怎么办。赖传久做了个等待的手势。正午时分的阳光直射下来,并不十分毒热。就是刚刚感觉到的一点温暖,也常常被山林中吹来的阵阵凉风赶走。两人坐在一棵倒木上,注视着屋子里的动静。那里静悄悄的,如同空无一人。赖传久猜想,也许关有良还没醒过来。眼见着阳光已经歪到树梢的侧面,透过枝叶像鳞片一样晃动了,屋里还是死气沉沉。往常从这里看过去,那扇打开的窗户里,应该有白色的烟雾袅袅而出,那是冬狗子坐在窗前,眼望大山吸烟。可是今天连一缕烟也看不见,这是怎么了?就算关有良还在沉睡,冬狗子也不会一动不动吧?
  他们不知道,屋里正在进行的谈话地动山摇,不亚于一场足以引发海啸的地震,只是屋外的人毫无感觉罢了。关有良在关近山进屋的一刹那就睁开了眼睛,立刻滚下炕来,跪倒在他的面前。“近山大哥……”在关有良的眼睛里,关近山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关近山,时间在他的身体里凝固了,几千个日日夜夜恍如昨日。
  “你终于还是来了。”冬狗子平静地说。
  “大哥,我是来请你回去,就任鹿达官的!”
  “鹿达官?你不是当的好好的吗?”
  “不!这是大哥的位置,我只不过是代管一些日子罢了。”
  “是吗?这一代管可就二十年呀!要不是鹿趟子面临灭顶之灾,你能来这里吗?”
  “大哥,不是鹿趟子面临灭顶之灾,而是我关有良面临面顶之灾呀!”
  “此话怎讲?”
  “大哥,鹿趟子的灾祸完全是我造成的!这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和惩罚。我本应该以死谢罪,但死前有些话必须对大哥讲清楚,才能无牵无挂……”
  “不!”冬狗子打断他,“你是死是活我不想管,也不想听你的话。你把关维带走,回去当你的鹿达官吧!”
  “大哥……”关有良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你以为我这个鹿达官还能当下去吗?明天荒木把剩下的鹿拉走,鹿趟子就不复存在,关记鹿茸也将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冬狗子显然受到了震动,看了看关有良。
  “看在你我的父亲共同创办了关家鹿趟,创造了关记鹿茸的份儿上,大哥,你就救救鹿趟子吧!”
  冬狗子默不作声。
  关有良早已是声泪俱下:“大哥,我真不该在这种时候,把一个破烂不堪的鹿趟子还给你,可它是你的,就该物归原主。我不愿意死后背着一个谋财害命、杀兄霸嫂的罪名呀……”
  “你说什么?”
  “大哥,光绪年间你进京入贡,回来进在乌龙岭遇害,就是我收买土匪‘靠山红’干的,天理不容,天理不容啊……”
  冬狗子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摇头。
  “大哥,这些日子,鹿成批地死亡,真让人揪心呀!每死一头鹿,就像是一把尖刀扎在我的心上。那些鹿都是大睁着眼睛死的,它们也有一肚子冤屈啊!我关有良罪该万死,可是哑巴牲口有什么罪?你可以不饶恕我,但你一定要救救那些可怜的生灵,救救鹿趟子呀!”
  “有良,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冬狗子扶起关有良,让他坐到炕上。在关有良惊愕的目光中他点燃大烟袋,不声不响地吸着。往事也在烟雾的升腾变幻中,剥丝抽茧般地凸现出来。乌龙岭遭劫他没有任何准备,枪响之时,打在他的脖子上,他稍一愣神,即以猎人的敏锐躲过了致命的第二枪。当他落于马下就地十八滚时,没想到跌下的一侧是万丈深渊,想就此停往也不可能了。只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他觉得撞在一块巨石上,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发觉自己跌入一个山洞里,正是那块伸出崖壁的巨石挡了他一下,才没有掉下山谷。他挣扎着向洞外爬,听见一阵渐渐走来的脚步声。是两个土匪在说话,他们是在寻找他的尸体。从他们的对话中关近山得知,这一切都是关有良策划的阴谋。两人试探着下到山谷中,因无处落脚只好做罢,关近山也因此捡了一条命。他费尽力气爬上来,躲入山林中。冥思苦想了几天,也找不出关有良害他的理由。他用能想到所有理由说服自己,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不甘心就这样被关有良害死,他要回鹿趟子报仇!
  一场大雨过后,他的伤口发炎,饥渴难耐,晕了过去。一个老冬狗子发现了他,把他带到六品叶沟,为他经心治伤,调养,总算把他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待他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时,已经是冬季,长白山一片白雪皑皑了。
  除了必要的对话,老冬狗子一句话也不多说,从来不问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遭人暗算,以后有啥打算。空闲时,他只是吧达吧达地抽大烟袋,小屋里烟雾笼罩。
  几个月来,关近山也陆续得到鹿趟子的一些情况,关有良当上了鹿达官,还请当地的官员喝酒呢!梅亦香的情况却一直不得而知。在风雪交加的漫漫长夜里,关近山反复思考着复仇的计划。他要问问关有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是的,关有良可能什么都不承认,而且做出欢迎他归来的姿态,请他继续做鹿达官……那样的话,关近山也会将计就计,放长线钓大鱼,找到证据以后,在适当的时机揭露他……一切准备就绪,他就要下山了。可是老冬狗子不知去向,几天都没回来。关近山决定,不管明天老冬狗子回不回来,他也要实施自己的计划。
  第二天,关近山起了个大早下山。临近黄昏时,关近山乘着马爬犁,悄悄来到关家大院附近。太阳挂在山尖的树梢上,转瞬之间就会落下山去。此时,正是快要吃晚饭的时候。鹿趟子炊烟袅袅,一片静谧。他想在关家鹿趟的人最多时候出现在众人面前,给关有良一个出其不意的打击,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表现。惊讶是肯定的,之后的反应有很多种,但他绝不会当众撕破脸皮,公然加害于他的。这一点关近山有绝对的把握。他大步向关有良家的院子走去,最好是让关有良第一个看见他,才会有猝不及防的效果。离院门越来越近了,他听见院子里一片嘈杂之声,短促的话语,急促的脚步,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透过没有关严的门缝儿,他看见几个女人来来往往,神色匆匆。听见类似“快!”“要生了!”之类的短促话语。谁生了?关有良家里的?咋赶在这种时候?在女人生产的时候闯进去吗?……关近山的脚步犹豫起来,他躲到柴堆后面。复仇的时候偏偏遇上这种事情,是不是预示着血光之灾呢?能有多少胜算?这时,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果然是女人生产。婴儿的哭声时断时绪,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他心中凛然一惊!掐指算来,梅亦香也应该生了……从院里女人的谈话中,关近山愕然发现,生产的正是梅亦香,而且产下一个女孩!
  夜幕完全降临了,院子里也安静下来。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梅亦香在关有良家里生孩子,这意味着什么?她改嫁了吗?在女儿刚刚出生的时候就与关有良发生冲突,这……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关近山思考了很久。四肢的麻木没有阻碍他大脑的运转。他钻出柴堆时,三星已经西斜。像来时一样,他悄悄地离开关家大院。悲喜交加的感觉一直陪伴着他回到六品叶沟。他最为关心的梅亦香安全地生了一个女孩,母女平安。可是,她已经成了关有良的妻子!这增加了复仇的复杂性,或者说加大了他的损失。即使他能重新当上鹿达官,家庭也不可能是从前的家庭了!
  老冬狗子仍然没的回来,谁也不知道,在严寒的冬季,他能去什么地方。
  女儿满月的时候,已经到了腊月中旬,正是关东人家准备过年的日子。关近山料定关有良一定会请满月酒的,届时,不仅鹿趟子的人要来贺礼,海平县官府也会来人,这不正是揭露他的大好时机吗?关近山充满了信心。快到关家鹿趟的时候,马爬犁的一根木梁断了,关近山停下爬犁,到山洼里砍一根树杈换上。他拖着砍好的树枝回来时,一只脚踏在兽夹上。这是一只猎狐的兽夹,尖利的锯齿深深地咬进皮肉,鲜血流了出来。如果他不是穿着一双用上好的牛皮做成的兀拉,这只兽夹会咬断他的脚。他回到六品叶沟时,伤口不流血了,但却冻伤了。老冬狗子回来了,看看他的伤口,一言不发地找了出药为他疗伤。他心里明白,这个冬天,他只能养伤了。
  冬天的两次失败并没的打消他的念头,只好等到春天了。春天万物复苏,也会给他带来好运的。
  年三十的晚上,他和老冬狗子炖了几种野味,喝着浓烈的烧酒。在干柴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中,两人还是没有多少话。关近山惦念着梅亦香母女,恨关有良害得他有家难归,心中郁闷难奈,一口气将木碗中的酒渴光。他再次拿起酒坛时,老冬狗子拉住了他。老头仍然不说话,浑浊的目光却分明是在劝阻他。
  “大叔!你别管我,让我喝个够……”
  老冬狗子仍不松手。
  “大叔,你有家吗?你知道被人欺骗、被人谋害、有家难归是什么滋味吗?”
  老冬狗子还是不说话,攥住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关近山用力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大叔,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可我不能这样窝窝囊囊地活下去!我是关东男子汉,要活得体面,有钢条,谋我性命,夺我妻女,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呀……大叔,你从来不问我是咋回事,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告诉你事情的经过。你听了,不气炸肺才怪!大叔,大广川的关家鹿趟你一定知道吧?我就是关家鹿趟的鹿达官。去年,我带着贡品进京上贡……”
  老冬狗子突然松开关近山的胳膊,举起手摆了摆。
  关近山愣了一下:“怎么,你不想听?”
  老冬狗子叹了一口气,道:“年轻人,不是我不想听,而是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你说啥?”关近山没听明白。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老头重复一遍。
  关近山还是没听明白。他想继续问下去,老头却将腿盘上,闭目合眼,打起坐来。
  在关近山的印象里,这是老头第二次打坐。上一次是关近山从昏迷中醒来时看见的。看起来,他一定当过和尚。说话也像念天书,听不懂。过了几天,他又问过老头,三十晚上说的话是啥意思?谁知老头不但没给他解释,却又说了几句云山雾罩的话:“死此生彼,生灭相续。非断非常,非有非无。”还是听不懂,但生死有无几个字还是让关近山心有所动。老冬狗子的怪异表现就像山里的时时吹过的风,在关近山心头拂过,了无痕迹。与他念念不望的复仇大计相比,不过是沧海一栗。
  他第三次踏上复仇之路时,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阳光暖和了许多,但还不足以消融严冬的尾巴。透过山沟里淙淙流淌的溪水,可以发现厚厚的积雪在悄悄地融化。溪水上面仍然覆盖着白色,但是在白色的下面,黑墨一般的流水中,可以感受到冬天铺天盖地、笼罩万物的身体正在无奈地消逝。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北面的山坡上,裸露出褐色的岩石,它那湿漉漉的身体表明残雪刚刚不甘心地离去,几枝顶着冰凌的高山杜鹃在岩缝中怒然开放,像是鸣唱一支豪迈的歌曲。关近山的目光在它们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心中祈盼能给他带来好运。
  下山的路很不好走,反倒使他的心情更为急切。又是几个月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复仇的难度只能越来越大。若是再过几年回鹿趟子,人们会把他当成鬼魂也说不定。
  山麓北坡雪化了,好走一些。经过一冬天的调养,关近山觉得身轻如燕,他大步流星,在山岩间疾行。照这样的速度,再过两个时辰,就可以到达关家鹿趟。拐过一块突兀而起的巨石时,关近山几乎和一个庞然大物撞个满怀。定睛看去,那是一只硕大的黑熊,刚从冬眠的树洞里钻出来,正在伸懒腰。关近山吃了一惊,来不及思索,本能地举起猎枪。他刚把枪口对准黑熊,不料那熊却将双掌向枪伸过来,轻轻一掠,枪就到了它的掌中。它将枪举过头顶,用力一弯,只听咔嚓一声,枪断为两截,滚落到山涧中。关近山头晕目眩,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头熊正饥饿难耐,自己就是送上门的美餐,没死在关有良手里,却难逃黑熊这一劫。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呀……当他清醒过来时,天色已暗,黑熊早已不知去向。
  关近山不知道是怎样回到六品叶沟的。他想不明白这次遭遇意味着什么。黑暗中,他看见老冬狗子又在打坐,身影的轮廓极像庙宇中的佛像。那几句天书般的谶语又响在耳边。关近山回想起自己三次复仇,三次流产的经过,突然悟到了什么,极想和老冬狗子说话。老人从不过问他的事情,不等于他什么也不知道。头一次回去,正赶上梅亦香生产;第二次,不小心踩上了兽夹子;这一次又被黑熊弄坏了猎枪,总算保了一条命……难道,冥冥之中,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暗中阻拦他的复仇行动吗?自己可是完全冤枉的呀!老头说“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我的冤屈可是冤有头,债有主的啊!
  不知什么时候,关近山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老冬狗子不在屋里。关近山听见远远地传来阵阵轰响,他走出门外,向着响声走去。翻过一道山梁,只见远处山峦层叠之间,一道细细的白练曲折环绕,迤逦蜿蜒。那正是响声发出的地方。老冬狗子定定地站在山坡上,向那里张望。
  关近山走到他的身边,老冬狗子看也没看他,突然说:“看见了吗?白河。每年春天到来时,它都会这样开河……”
  住在长白山的人,谁不知道白河呢?它发源于长白山天池,是松花江的源头。由于它从高处流下,山岩阻隔,飞流激荡,白色的浪花咆哮腾跃,明亮耀眼,一直伴随着它,故称白河。不过,白河竟会发出天鼓般的轰鸣,响彻寰宇,关近山是头一次听到。
  老冬狗子又开口了,不像是对关近山说话,却像是自言自语:“生了,死了,生生死死,就像这河水一样,永远随着浪头,一起一灭,没有休止……”
  关近山认真地听着。老头狗子的话伴着河水的轰响,形成一个新的声音,振聋发聩,直冲关近山的心底。他分不清是老冬狗子在说,还是河水在响:“……对于人来说,最可怕的是什么?是生死。可眼前这条河,从来没停止过流动。其实,生死就像这条河一样,没有断灭。生此死彼,生灭相续。非断非常,非有非无……”
  当后面这段偈语在关近山耳边反复响起时,他猛然抬头,只见老冬狗子周身现出一圈光环,面容沉静,超然物外,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关近山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高僧大佛,弟子愿向你学佛!”叩头不已。
  一阵大笑在关近山头顶响起:“年轻人,哪里有什么高僧大佛,你胡说什么!”
  关近山抬头看看,老冬狗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正微笑着看着他。他慢慢地爬起来,虔诚地说道:“大叔,我真的想学佛。你能告诉我学佛的秘密吗?”
  老冬狗子笑了笑:“想修佛吗?哪里的什么秘密!要说有,秘密不在我这里,在你那里。”
  “在我这里?”这一闷棍打得关近山晕头转向,等他回过神来,老冬狗子已不知去向。以后的十几天里,关近山一直琢磨这句话。有时觉得想明白了,更多的时候还是一片茫然。渐渐地,这件事在心头淡去,复仇的计划再一次明确地显现出来。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耽搁了!
  然而,那天夜里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关近山早已铁定的想法。是一个静谧的夜晚,山高月小,风清云淡,大自然的一切都进入了梦乡。老冬狗子又不知去了哪里,关近山躺在炕上,总结前几次失败的教训,思谋着行动的每一个细节……院外突然有响动,不是人的脚步声。关近山起身,一把拿起猎枪。他打开窗户,明亮的月光下,一头梅花鹿前蹄跪下,抬头看着他。关近山无暇思索,张手就是一枪。静夜中枪声格外刺耳,在大山中不停地回响。关近山跑出屋外,梅花鹿已经死了。这是一头母鹿,他看见鹿的双眼下面有莹莹的泪痕闪烁,心中很奇怪。再仔细看看,见鹿的后腿有一处伤,好像是被猎人的夹子夹住后,挣脱出来的。关近山更加疑惑,它不逃走,跑到冬狗子的住处干什么?清晨,他正发愁怎样处理死鹿,老冬狗子回来了。看见死鹿,老冬狗子愣了一下,他又检查一下鹿的伤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呀,你呀!”关近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冬狗子。“这只母鹿是来向你求助的,你没看出来吗,它怀着小鹿,就要生了……”关近山这才发现,母鹿的肚子大得出奇。夜色中他没有细看,也没有细想,贸然一枪,打死两条性命。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一场悲剧,它跪下,它流泪,除了它不能说话,可以用以表达求助的方式它都用上了,但还是没能逃过母子同时丧命于人类枪口下的命运。自己就是一个以养鹿为业的人,怎么会下如此毒手?鹿趟子的母鹿生产时,要烧香上供,女人不许靠前,生怕冲撞这神圣的时刻。而这只待产的母鹿,竟然死在鹿达官枪下!“罪过,罪过!”关近山在心中无数次地呐喊着。两人挖了一个坑,将死鹿埋葬。“你知道吗,你为什么会这样?”老冬狗子问他,他答不上来。“因为你一心想着复仇!”复仇?正因为这个可怕的信念,让杀气将自己重重包裹,既扭曲了心灵,也遮蔽了双眼。真要回到鹿趟子,谁知道会干出啥事来?母鹿为了救护幼崽,不惜牺牲尊严,以生命为代价,在猎人的枪口下寻找一线生机,同是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人的生命就比鹿的生命高贵吗?自己已经死过一回,虎口余生,赚得的生命该如何度过?为什么情同手足的两个人,会见利忘义?一个心灵受到污染的人,也配与纯洁的神兽为伍吗?如果自己为了复仇残忍地杀戮,就会堕落成关有良那样的人。人世间既然是这么肮脏龌龊,回鹿趟子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远离人烟,与世隔绝,终日与飞禽走兽、蓝天白云为伴,了此残生。
  他把这样的想法告诉老冬狗子,老冬狗子说:“修佛就是这样难,也这样容易。佛与魔,地狱与天堂,众生与佛,只一念之差,一线之隔。”原来,老冬狗子原是太极寺的和尚,后被沙俄军队将寺庙烧毁,无处栖身,四处流浪,最后落脚于六品叶沟。
  老冬狗子又说:“你想过吗?一向安宁平静的鹿趟子为什么会惹出祸端?都是因神鹿灵茸而起。关有良是捕获神鹿的主谋,神鹿受伤后,你将其贡入皇宫之中,完成了关有良没有完成的事情,可以说是杀死神鹿的帮凶之一。暴殄天物,神灵震怒,报应很快就降临到你的头上。”
  关近山承认老冬狗子的话有几分道理,可是,关有良为什么安然无事?难道一切后果都要他一人承担吗?这太不公平了吧?老冬狗子说:“人间自有公平在,但并不是普通人心中一还一报、一因一果的公平,而是大千世界乾坤造化的同体大悲,共同因果。你若是听我的的话,就在山中藏身,静观其变。”
  不久,老冬狗子病故,关近山料理了老人的后事,成为新的继承人。老人是在打坐中去世的,关近山坚信,无论怎样,他与这个老人有了这段改变他一生的缘份。这缘份使他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没有想到,老冬狗子说的公平在二十年后应验了。树欲静而风不止,谁知道二十多年后还会掀起这样大的风浪呢?尘缘未断,尘缘难断啊!
  也许是时间太长,被压抑的东西在酝酿、发酵,这报应竟然以排队山倒海之势扑来。它不是指向一个人,而是直指鹿趟子,直指鹿群!它给关有良带来的是更大的痛苦和压力,让他生不如死。整个关家鹿趟也承受着同样的压力。这使得关近山震惊而惶惑,他终于明白,当初他急于复仇的想法是多么狭隘和浅薄。神鹿已死,灵茸犹在。耳边仿佛响起神鹿的声音,你们什么时候完蛋,老子和你一起死!老天爷要惩罚的不只是他一个人,同样,所有的罪责也不能让关有良一人承担。他要报复的对象是他永远无法实现的。他既然是已死之人,就不要再去惊扰梅亦香已经趋于平静的生活。等到来世他们见面时,再向她解释这一切吧。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