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奖金

　　大暑这天下着雨，如兰蝴湿闷的心情。工资短信收到了，比预想的少了一千块左右，应该是扣了部分奖金，这不是个小数目。没人告诉她扣减的项目、金额及原因，她私信咨询在外的会计。会计含糊其辞地说，于总前几天重新核定了奖金，具体原因不清楚。
　　半月前，于总提及过深岩集团的VI设计费到账了，但扣了两万元，当时报怨的是左董事长，并没有说要扣罚兰蝴的意思。兰蝴立即联系金顺怎么不按合同来，金顺说付款的事他不好过问，也作不了主。
　　誉橙公司实行密薪制，员工不得泄露和交流工资奖金多少。底薪相对固定，奖金每月按提成有浮动，表现得好，于总高兴，还可以得到超额奖金。这招厉害，兰蝴早些年时常得到超额奖金，自认为是公司的顶梁柱，后来发现业务员才是。超额奖金的次数连同金额越来越少，今天竟然出现超扣的现象。人家像竹子一样节节冲高，自己怎么如流水一样越混越低洼！
　　年近半百、体态微胖、烫着短卷发、嗓门有点大的于总正在旁边对设计师李汉提出修改意见，李汉垂头丧气的样子如枯萎的小草。
　　李汉本是位面目清秀的精神小伙，来公司快半年了，大学读的室内设计专业，比兰蝴更精通标识动画设计、3D建模和UI设计。他在一二线城市打拼过两年，有室内装修设计、品牌策划、图书装帧设计等经历，不过通宵达旦出的室内装修作品要么被人嫌创意不够“飞”，要么他嫌人家给的报酬太“low”，跳槽了几家公司干得并不如意，反倒弄得他胃病和胆结石先后发作了。回到家乡，父母不支持他创业，只好落脚此地。在这四线小城里，他的设计理念和穿着一样比较前卫，不是简约淡雅风，就是非主流，好些客户并不喜欢。个别客户提出的修改意见他不能接受，时不时会私下骂两句“傻逼”“土鳌”出气。今天，他又背着客户在骂人了，于总听见了就教训起他来。
　　于总再次严厉警告他，作为甲方的客户大多都很传统，甚至有些俗气；作为乙方的设计师，要抛弃艺术家的眼光去做设计，要用商人思维去迎合甲方。甲方给的那点费用，只需要走数量，不需要走质量。比如这个自来水客服大厅，用流线设计得像电子产品门面，会让那些来缴几十块水费的百姓有距离感，不亲民。而且这家单位其他地方设计都方方正正，表达庄重之感，你来个整体波波浪浪显得轻浮，与原整体形象格格不入，看上去不协调。
　　李汉反驳说难道原来设计成了一堆垃圾，我也要参照垃圾的样子去协调？于总骂道，客户不认为那是垃圾，反而认为你不识大局。李汉说难道他们让我把字弄成五个颜色我也要听？于总说你不听就在这里耗时间掰扯吧，钱在甲方手里看谁着慌。
　　这场景与兰蝴入职之初无异，当年她不服这些观点，现在受了些市场毒打，不得不服。原创至上、创意无价通常费力不讨好，模板拿来照搬照抄倒是省力省时，看上去还相当专业。追求艺术，可天马行空，可精雕细琢，可表达思想，适合参赛。做日常设计，得让客户最大限度实现商业用途，得让自己尽快赚钱，美感就得向用途低头，艺术性就得向实用性低头，个人爱好就得向大众爱好低头。倘若设计师没名气，还得向不懂设计的客户低头。设计的过程，就是不断妥协的过程。
　　新来的设计师无论干得长与短，都会对兰蝴构成威胁，尤其是懂得最新潮设计软件和理念的。兰蝴七年前来誉橙公司，已升为首席设计师，协助她的设计师通常还有一至两个，他们来了走，走了又有新的来，基本没干满三年，有的被辞掉，有的是自己不干。
　　李汉有被于总重点培养的苗头。所谓打是亲骂是爱，于总对新手设计师从没象李汉这么用心指导过，这已不是三次五次。李汉也有被于总夸奖器重的时候，商场品牌促销和开业庆典之类的设计他比兰蝴更甚一筹，他更能摸透年轻人的心理，设计更活跃和有趣。
　　兰蝴早就担心首席设计师的地位不保，怀揣着另立门户的念头，她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干着，也是在悄悄地学着如何经营一家广告公司。
　　于总的创业经历仍在激励着兰蝴。二十多年前，于总是缤界广告公司的设计员，算是城里最早利用PS软件进行设计的那一代，她接触过5.0版本，当时用得稀里糊涂。自从她能熟练运用cs版本完成设计后，便背叛了师门创办了大眼睛图文广告公司，因为PS软件7.0和之前的版本都有大眼睛这个标志性图案。她极少用CDR做设计，只因这个以热气球为标志的软件经常因文件太大被卡死，而且导图超慢。后来她将公司升级为誉橙广告传媒公司，精力放在管理协调上，少于亲自做设计，对新的设计软件反而陌生了，但公司已强大起来。至今誉橙公司与缤界公司是出了名的死对头，虽互不通往来，却又时不时同时参与一些大项目的竞争，你死我活。
　　设计师是广告公司的“锅”，没“锅”就啥也做不成。业务单子是广告公司的“米”，有了“米”就可以靠锅煮饭。如果“锅”学会了自己找“米”，另起炉灶就容易了。于总太懂设计师们的心思，不允许设计师接私单，通常也不要求他们带业务，连报价也要她说了算。至于设计费提成，会根据实际情况有所不同，从无提成到最高百分之六十的提成不等。楼盘宣传资料的设计提成较高，李汉已抢了兰蝴以前独揽的这类任务。再发展下去，就一山难容二虎，总有一虎会因吃不饱而离开。
　　李汉接了电话去取快递。兰蝴就站起来小声问：“于总，我这个月的奖金是不是算错了？”
　　于总说：“小兰啊，深岩集团结账倒是快，有两万还没到账。左董说你的设计都不怎么样，看在你跑了几趟路做调研的辛苦上才没把方案推翻。”
　　兰蝴心里的火快从眼里冒出来：“他在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明明说设计相当不错。为了赖帐，他比婴儿还会翻脸！”
　　于总说：“他那是顾及你的面子嘛，当然要夸好了。”
　　兰蝴说：“要说不好，最后手册上定稿的效果那是真的不好。但我是按他要求，把原标识放在先前设计的运用场景中，没有改色调和辅助图形才那样的。我怕按照老标识重新进行系列设计后，他又说我没按要求来。这最后一稿的效果，怪不得我。”
　　于总叹道：“他那种粗人，有理说不清，懒得跟他争。我知道，主要责任不在你，所以象征性地只扣了你一千。”
　　兰蝴不知当谢不当谢，反正谢谢二字说不出口：“他把合同当废纸！”
　　于总叹道：“没法跟他讲道理。他还说我们就给了他们两本彩印手册和电脑都打不开的电子档，成本不到一千块呢！好像他们成了韭菜似的，气死我了！”
　　“有PDF格式供他们浏览。转曲的CDR格式主要是给广告公司制作时看的，他们的电脑没安那软件，打不开。我给金总说清了的。”兰蝴更是委屈。
　　CDR软件安装时会有不兼容的现象，包括安装了高版本就不易再安装低版本。而且，同一个时期，不同的设计师使用的CDR版本会有不同，从X3至X8，2017，乃至最新的2018都有。高版本能打开低版本的文件，低版本不能打开高版本的文件，兰蝴会将文件转曲保存为X4以下版本再发给对方留存。即使如此，CDR的图像是矢量图，放大时不失真，文件也就非常大，很占内存，她也就另外导出十分之一大小的PDF格式便于对方浏览设计效果。
　　于总说：“说了他们也听不懂。还有啊，小兰，你为啥要去改那个三点水的洌字？惹得左董认为你在笑话他用错别字。”
　　兰蝴没想到这事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以前只知道有个凛冽的寒风，是两点水的冽。我以为他们用三点水的是个错别字，结果一查，发现两点水更合适些，就给他们优化了下。”
　　于总责怪道：“你多事了。”
　　兰蝴无心再思考那生僻字，越想越来气：“我要找左董去，他还讲不讲诚信？”
　　于总劝道：“眼光放长远点嘛！要争取后面的制作，把它赚回来。”
　　兰蝴本想说“别指望他了”，又觉少说为妙。本想等来于总补发奖金的意思，哪怕补回三五百也是一个爱护设计师的态度，却听于总又说：“小兰，这次是个教训，下次注意点，要顺着客户的想法。”
　　兰蝴好不委屈：“方案上会前，左董初审过，没意见。一上会，他就否定了两处。一结账，他就全盘推翻。他是在发生核聚变吗？”
　　于总见李汉回到了座位上，说：“算了算了，不提这事，咱们不靠他这单业务发财。我马上要去见个客户，李汉这边，你要多敲打他，不要把客户想象得太理想。用你的经历告诉他，别高估了客户的品味。”
　　兰蝴对李汉是理解与同情的，她不想成为扼杀广告人创意思想的帮凶，就说：“与其迎合客户的低品味，不如去改变客户的品味。”
　　于总轻淡一笑说：“哎呀，真是天真！客户是上帝，咱们就得当孙子，没你反驳的份。”
　　兰蝴不再争辩，怎么说呢，高端大客户自我意识也强烈，很挑剔，未必同意自己的理念，甚至认为本土设计师“没见过大世面”。中低端客户的体量大，如果依着他们，来钱的速度还快。既想设计起来有激情，又想短期让客户满意，还想高报酬迅速到账，这对打工人来说太不现实，属不可能三角定律。
　　于总看了看门外的大雨，找了把雨伞准备出门，朝着李汉喊道：“汉儿，你好好跟着师姐学。小兰，等他把方案改好后，你给他审审。”
　　“好的，我们相互学习。”兰蝴点着头朝于总做了个再会的手势，看着她忙碌而去的背影松下了笑容。“汉儿”，头一次听见于总这样称李汉，这是什么样的昵称啊？兰蝴预感到了些什么，心想，等李汉青出于蓝胜于蓝时，我是不是就会被扫地出门。
　　好吧，贺威那笔安置款下来的时候，就是我离开公司的时候！兰蝴暗暗下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