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浮生的不胜神话

　　或许是因为浮生宗所在的山群位置较高，季节交替往往比山下的镇城晚些。
　　入了秋，还带着些许夏的味道。
　　枯黄的山叶，卷着微热的燥风，吹着浮生弟子的衣袍瑟瑟抖动，能看得出大多数人还没换秋装。
　　于是那个踏在正天阶的蓑衣青年，与他身后不停撒着雪花的娇俏少女，便分外显眼，是装傻都不可能看不见的程度。
　　这都什么年代了？
　　还有人敢来找浮生宗的事儿？
　　浮生宗也常被世人唤作浮生神宗，位于天下五域的中州，亦是中州最居中的修炼宗门。
　　这当然不是浮生宗作为天下第一修行宗门的理由，那个理由是基于更简单的逻辑。
　　浮生宗有着天下最强的修者镇宗，有着天下最大的势力网，占据着天下最好的资源。
　　——更重要的是，做到了以上那些，浮生宗依旧能够镇得住，守得好，没有一方宗门势力会质疑或挑战这件事情。
　　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也是基于一个简单逻辑。
　　浮生宗并非寻常修炼宗门，也不是修炼世家，更像是一个浮生五域共有的求学圣地。
　　镇宗的三大执宗，是来自五域不同宗门，辈分与实力都高到离谱的传奇人物，自古便有无可挑剔的名望与境界。
　　内门的八位峰主，同样是来自五域不同宗门或世家的天骄俊才，且诸峰峰主每百年便会择优轮换，五域诸宗皆有机会秉持。
　　浮生宗的学子，亦是来自天下五域，不论宗门世家，还是散修凡人，若合格者，皆可拜入天心峰，成为外门弟子，待宗门大比合格，可择一心怡道峰，成为前八峰内门弟子。
　　每一峰的内门弟子，皆有权利竞争下一任峰主的位置，只要实力与名望足够，哪怕曾经只是个散修或凡人，也是无妨。
　　至于那些原本便有归属宗门或世家的弟子，就算拜入浮生宗，也可随时离去。
　　——换而言之，浮生宗不仅是天下第一宗，亦是秉持五域的诸多巨擘大宗的整体缩影，代表了天下五域。
　　而浮生宗存在的好处，对五域诸多巨擘大宗而言，也显而易见。
　　有了减少内耗的竞争之地，可以解决很多原本需要极大代价，多方战乱才能处理的问题，避免了浮生再次大乱的风险。
　　且对于天下诸宗的年轻一辈，可以使很多人关系更加亲密熟络，扩大了诸方交际，能够更有效的沟通与相互理解。
　　故此，浮生宗往往极少被挑衅，也几乎不会出大乱子。
　　——今日，来了个特例。
　　所以很多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不少浮生宗的内外门弟子，甚至闻声而来，想要专门见见。
　　人多，自然不全是看热闹的，也有些极有眼力的。
　　“是北疆风氏一族的大公子。”
　　怪不得能这么嚣张，还没人敢打。
　　继承了第二纪元大道帝君血脉的修炼世家嫡脉，乃是而今北疆山河殿，战尊的嫡长子，其母姜夫人也是手段通天。
　　——最要命的是，这位风大公子还有一个未婚妻，红尘此岸的月大姑娘，天下修者无人能出其右。
　　若非浮生宗的现任宗主，三大执宗之上的玄一真人闭死关多年，而今不知生死，以那位月大姑娘的绝世天赋，恐怕会是这一纪元，最有望证道大道帝君之人。
　　换而言之，这位风大公子以背景势力论，同辈天骄能够比拟的，整个天下绝不超过五人。
　　问题是，那些人恰好大部分都在浮生宗。
　　比如来自西域菩提寺，暂在天蓬峰修行的佛子金蝉，比如来自南岭妖域的终凰一族族长之女，现任天柱峰峰主叶玄衣。
　　又比如同样为大道帝君血脉，继承了第九纪元‘破晓道君’血脉的东土白帝阁嫡长女……
　　“明师姐，竟然连您都来了。”
　　几个天充峰的剑修弟子，看着临至此间的素净姑娘，赶忙恭敬的让开一条路。
　　更没有人因为这位姑娘冷漠且毫不客气的眉眼，产生半点儿不悦，反而只有敬畏与羡慕。
　　东土白帝阁，明素秋。
　　不仅继承了‘破晓道君’的嫡系血脉，据说更是数万年来，‘白帝剑’唯一的共鸣者。
　　没有回答，也没有客套。
　　明素秋静静的站在山崖上，一袭白裙如云，脸上的面纱似有些寒意，眉眼间是毫不遮掩的不悦。
　　她站在那里，仿佛山与云就在那里。
　　“这风家嫡子不讲规矩，让北疆来的弟子教训一二。”
　　……
　　……
　　“那么问题来了，剧情是怎样发展的呢？”
　　王十三站在山崖前，吃着今早的餐食，一片蒸的烂熟的南瓜。
　　南瓜口感软糯且甜香四溢，只一口便极其令人满足，最重要的是南瓜不要钱，吃起来开心。
　　因为这是他洞府附近的一株野南瓜，没什么奇特，但入秋结了六个大南瓜，三个小南瓜。
　　王十三近期嘴馋，便会取一块蒸熟，早食南瓜，午食南瓜，晚食还是南瓜……
　　唯一让他有些忧愁的是，吃完了鲜南瓜与南瓜干，过几日再炒了南瓜秧子，待天气转冷，总不能还刨南瓜根吧？
　　“某位武姓，出身北疆的浮生宗弟子，与前来拜山的风拏云发生了冲突，受了些许伤势。”
　　喵夭夭端坐在青石上，笑眯眯的看着天边的朝阳，似乎对极远的山门外，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她的手中，再度浮现出那本湛蓝的《天之书》。
　　——待那名武姓弟子养伤期间，伤势莫名恶化，最终导致其暴毙身亡，致使武氏一族与风拏云结下无解之恨。
　　这便是浮生大陆动乱的伊始。
　　王十三同样看了过去，了解了故事大概全貌，顿时觉得有些唏嘘。
　　邪族还真是有些手段。
　　——私下再度推波助澜，待武氏一族即将击杀风拏云时，激化成了风氏一族与武氏一族的矛盾，两方巨擘血拼，引起战火。
　　继而趁着两方势弱，暗中重创了风氏一族，更以风氏一族的名义嫁祸，将武氏灭族。
　　至此，离十万雪山最近的北疆战修，整体实力受到重创，给了邪族可乘之机。
　　“最后，邪族更是利用钩子探得大阵破解之法，停了十万雪山的风雪，大举入侵浮生五域。”
　　一切动乱的伊始，便在今日。
　　随即，王十三忽然反应过来了一件事情。
　　“你说的那个武姓弟子，叫什么？”
　　“武禘。”
　　听见喵夭夭的回答，王十三忽然觉得手里的南瓜不再香甜。
　　武禘虽已入天心峰有些年，却次次翘掉宗门大比，尚未拜入内门，还是在天心峰知行斋修行的师弟。
　　王十三之所以对此人极有印象，是因为此人逃课极多。
　　——天心峰知行斋，‘逃课四天王’之三。
　　武禘亦是，王十三心中最有好感的一位逃课四天王，倒不是因为他逃课最少，而是因为这是唯一可以交流的一个逃课四天王。
　　剩下的不是见不到人影，就是不说人话……
　　“好歹听过我的课，我得拦一下。”
　　于是王十三看向喵夭夭，喵夭夭会意，指了指山门偏西的方位，显然那里就是武禘所在，不久后他就会前去与风拏云比斗。
　　阻止这场浩劫，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阻止这场比斗。
　　王十三吃下了最后一口南瓜，将绵软的南瓜皮扔在地上，左脚轻点，如流云腾空。
　　这是在御剑而行。
　　喵夭夭当然知道王十三为何如此，因为他已经穷到，将宗门分发的佩剑都给典当的程度。
　　但她不理解的是：“你为何不直接飞？”
　　一个瓜皮踩着另一个瓜皮，这不别扭吗？
　　王十三道袍瑟瑟，长发随风，没有回头看着远方，天间偶有浮生弟子路过。
　　“大家不是在御刀剑，就是在御玉如意，再不济也有个灵兽坐骑，我不御点儿什么，岂不是与大家格格不入？”
　　虽然从道法上来说，直接飞也不是不行，但很容易被人当成散修穷鬼。
　　“我好歹也是浮生宗弟子，总不能特立独行，要学会随大流儿，要合群。”
　　……
　　……
　　山间林色随风，云亭之后是一片街亭，有很多红尘乐趣。
　　虽然浮生宗内禁许多凡戒，不会有花楼赌坊一类，但鉴于世家大宗弟子极多，灵兽廊，投壶，御剑摘星等娱乐项目，还是不少。
　　一名黑袍战甲的青年，正懒散的骑着开山虎，看着天蓬峰与天柱峰弟子比赛御剑摘星，见到比分追平之时，还会酣畅饮酒，大叫助威！
　　“泥玛，退钱！”
　　他饮了口灵酒，面色明显因为气愤，通红到有些发紫。
　　“摘假星！这是摘假星！”
　　任谁也能明显的看出来，天蓬峰那些和尚们放水了，根本不敢与天柱峰那帮妖精们争夺。
　　这还比个球？
　　这名正在叫嚣的青年，正是武禘。
　　但无论玩的在疯，作为武氏一族的嫡脉独子，山门外传来的消息，也瞒不过他，会有不少武氏附庸，来跟他汇报。
　　听着送信人的汇报，武禘也停下了手中的酒葫芦，顺手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神色颇有些复杂。
　　“截住旁域之人的挑衅，这人由我来教训……”
　　只这一个瞬间，武禘的醉意就醒了七分，觉得头有些大。
　　随即，两片瓜皮落在武禘眼前，他的头更大了。
　　“武师弟，你昨日又逃课了，我今日要关你禁闭。”王十三开门见山的说道。
　　这是王十三路上所想到的最佳解法，只要今日武禘与风拏云不见面，就不会做上那一场，武禘就不会受伤，不至于被人趁机暗害。
　　那么后面的故事，就不会发生，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帮助主角证道，及时拯救浮生大危机。
　　一连串的蝴蝶效应，只要掐死最开始的那只蝴蝶，自然万事无忧。
　　于是王十三御瓜落地的那一瞬间，便点清了来意。
　　“王师兄，恕我拒绝。”
　　武禘抬手拒绝。
　　显然，因为天心峰没有师长，他与王十三师兄弟相称，对方拿他没什么办法。
　　“而且我早就与天心峰诸位师兄师姐说过，我的人生是有限的，我要将有限的人生投入到无限的快乐中，岂能做听课这种无用之事。”
　　王十三瞬间上头，觉得这位武禘师弟就不可爱了。
　　根本不懂修行的价值。
　　“你只有修行到更深处，方能去看更远的世界，去品尝更珍贵的美食，去感受更高层次的快乐，我们需要做到自律，以获得更高级的快乐……”
　　武禘没听完王十三的话，就开始摇头。
　　“青莲真人曾经说过，人生得意须尽欢，万一我明天就死了呢？今天的自律还有何意义？”
　　何况他作为武氏嫡子，天心峰能教的，他很小便学过。
　　偌大的宗族，他更是嫡脉独子，哪怕不自律，也能体会寻常修者付出一辈子努力，都体会不到的快乐。
　　面对这道回答，王十三瞬间沉默。
　　——他很想吐槽，那位史书中记载的第六纪元的‘诗剑双绝’青莲真人是个抄子，那句诗的原作者是李白。
　　但是这件事情不好解释，而且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于是王十三重新抓住了重点。
　　“那我以后允许你逃掉我的‘玄学课’，但昨日的错，今日总得先罚了再说。”
　　王十三显然今日，是铁了心要关武禘禁闭。
　　武禘神色微动，眼瞳中似有些审视与好奇，他原以为这位王师兄出身平凡，且慧识略有堪忧，看来还有点儿东西啊。
　　“王师兄知我要去与那风家公子一战？”
　　武禘没问王十三是如何知晓并猜测出来的，毕竟来浮生宗求学的很多人，都有各自的秘密，太好奇可不是好事。
　　“知道。”
　　王十三同样没回答如何知晓，更不可能告知缘由。
　　毕竟若他说出，你今日与风拏云一战，是浮生众生坠入地狱的导火索，肯定第二天就会被当成疯子。
　　武禘略有沉默，以为王十三只是在关心他，于是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王师兄多虑了，这一战非我不可。”他说道。
　　“那位风家公子拜山不讲规矩，若浮生宗无一人出面，难免被有些人看轻，以后会出许多问题。”
　　“但若是来自旁域的弟子出面，无论输赢也会是麻烦，所以由同为北疆之人的我出手，最为合适。”
　　北疆事，北疆了。
　　显然武禘的想法与明素秋相似，因为这亦是浮生宗历来最稳妥的做法。
　　来自同一疆域的修者之争，便不会引起两域脸面的问题，也不会被由此做什么文章。
　　“何况我母亲与那位风公子的母亲是故识，哪怕我今日打他一顿，大不了改日被打回来，还是一桩趣谈。”
　　浮生宗的规矩，风氏一族的脸面，这样才能两全。
　　闻及此言，王十三则颇有震惊的看着武禘。
　　“你竟然这么有格局？”
　　武禘听到这句不知是夸赞，还是损人的话，嘴角一抽。
　　“我乃武家嫡脉独子，我武氏一族镇守北疆十万雪山以南，抵御邪族入侵万年，王师兄为何会以为我没有格局？”
　　王十三不禁嘟囔了一句：“戏本子里，世家二世祖都这么写。”
　　武禘：“……”
　　随之，武禘挥手算是道别，便骑着开山虎前往山门方向，显然是不想在和王十三多聊一句。
　　这位王师兄神神叨叨，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莫说天心峰，就连整个浮生宗都是有名的。
　　谁料他还没完全离开，身后又传来王十三的喊声。
　　“不去打行不行啊？”
　　武禘有些怒意，觉得这人实在胡搅蛮缠。
　　“不去打，你替我打啊？”
　　王十三沉默片刻，抬起头坚毅回答。
　　“我替你打啊！”
　　武禘听后愣了愣，沉默半晌，骑着开山虎彻底离开，只留下一句话。
　　“王师兄，先故好你自己吧。”
　　请别开这种玩笑。
　　怪吓人的。
　　整个浮生宗无人不晓，这位王师兄入宗百年，大大小小经历过千余场战斗，从最初的一文不名，到现在的人尽皆知，俨然成了浮生宗神话。
　　凡是浮生宗弟子，极少有人没听说过王十三的传说。
　　他被誉为
　　——浮生的不胜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