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中意过的女人……”
　　酒爷盯着我陷入了沉思，他浑浊的眼睛中，珊珊泛起晶莹剔透的水花，宛如宝石般清澈。
　　“她叫红菊。”酒爷继续展开了他的回忆。
　　那天，我喝完酒后，不仅被热酒暖了身体，也暖进了心里，所以我趴在火炕上，哭得歇斯底里，眼泪就像是前一天晚上老天爷下雪。我的身体不住地抽搐，以至于最后不能控制，就像是脱了缰绳的野马，想把我这么多年的委屈全部哭出来。
　　老汉坐在炕头上，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哭吧，哭吧，哭出来，人就活过来了！”
　　他拿出泛黑的烟枪，在炕头的土墙上略微使劲儿地敲了敲，将里面的灰烬都抖落到地上，又从腰间的灰色烟袋里，揪出一些黄烟丝，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就像是在鉴定自己烟叶的成色，却又显得那么随意。
　　老汉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到炕上，背靠着窗户，吧嗒吧嗒地吸着黄烟，烟味混合着空气中的烈酒味，传入我的鼻腔，竟然使我在一瞬间放松了下来，这种特殊的气味，让我从人生巨大的悲痛中得到缓解和释放，身体逐渐恢复了平静。
　　“红菊，红菊！”老汉朝着屋外大喊了几声。
　　接着，我看到一个女孩儿从外面跑了进来，她身上裹着一件红色的棉衣，圆圆的脸蛋儿，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害羞，红得发紫。她的眼睛是灵动的，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那双眼睛，我感到那是一双可以说话，甚至是可以唱歌的眼睛。她梳着两条黝黑的麻花辫，垂掉在身前，在她走路时，发尾像是两个精灵，不停地跳动在她的腰间。
　　“爷爷，您有啥事找我？”红菊朝老汉问道。
　　“你去给这个……”老汉吩咐到一半儿，突然转头问我：“小子，你叫啥名？”
　　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坐在他对面，如实地回答道：“阿爷，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老汉疑惑道，“难道你小子是没爹妈的孤儿？”
　　我摇了摇头。
　　他又神情关心地问：“莫不成，你是被人贩子拐卖到这里的？”
　　我又摇了摇头。
　　“那你究竟是咋回事吗？”
　　“阿爷，我不是孤儿，也不是被人贩子拐卖到这里的。”我说，“我是要饭要到这里的！”
　　“那你爸妈呢？”
　　“我妈死了，我爸……”说起我爸，我还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知道我爸是谁，我从小就没有见过他。”
　　“那你娘叫你啥名？”站在房间中央的红菊忽然开口问我，从她进门开始，我就期待着她的关心，却又害怕自己不会说话。
　　“我也记不得了，我娘死得早，我是要饭长大的，身边跟我一起要饭的老头们，都这么跟我说。”
　　“你真可怜！”红菊听着就红了眼睛，我是真的喜欢上了她那双眼睛。
　　“小子，”老汉问道：“那跟你一起要饭的老头们，叫你啥名，总是有个称呼吧？”
　　“他们都叫我小叫花子，”我说道，“我呢，就叫他们老叫花子！”
　　老汉砸吧砸吧了几口烟，叹了口气，“这就麻烦了，你娘死了，你爹不知道在哪里，你叫什么我们也不知道，这可怎么是好！”
　　我知道老汉这是在考虑，过了今晚，要如何安排我。
　　“阿爷，您放心，等天亮了，我就走！”
　　他嘴里抽着烟，没有说话，烟雾缭绕在他的面前，忽隐忽现，使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爷，您是我的恩人，今天救了小叫花子我一命，厚恩难忘。”我跪在火炕上，对着老汉磕了三个头。
　　“我小叫花子，要是这辈子有命发达了，就这辈子还您恩情，如果这辈子没有了这条溅命，我也一定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
　　老汉皱着眉头，一脸的愁容，烟枪里的烟叶已经燃烧殆尽，他一边将烟枪在炕头的土墙上使劲儿地敲，一边使劲儿搓着自己右脚的大拇指。
　　“红菊，先给这小子去做碗面吧！”
　　烟枪里的余灰都被敲到地上，老汉跳下了火炕，对我说：“小子，有啥事儿，明天再说吧，先把今晚过了！”
　　说完，他转身朝着屋外走了出去。
　　我内心是感激老汉的，是他在冰天雪地将我捡回了家，还给了我一口热乎饭吃，就凭这一点，我就应该报答他一辈子，就算是给他养老送终，我觉得都是一个人应该做的。
　　“你跪着不累吗？”
　　等我回过神时，红菊已经熟练地炕头上和面，她的左手在大红漆脸盆中不断跳跃，右手中的水罐时不时往盆里加水，面粉在她手指的玩耍下，逐渐变成了一个光滑的面团。
　　我的心仿佛是她手中的面团，在她的一搓一揉下，变得极为紧张，我想深呼吸，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以至于说话时，声音都显得虚晃。
　　“你……你可……可真厉害！”我尴尬地微笑道。
　　她貌似看出了我的窘迫，很是大方地冲我笑了笑，“你不要太紧张，我爷爷他人很好的！”
　　我终是憋不住，将强行挤压的胸口的那口气呼了出去，然后来了个长长的深呼吸，神情也逐渐变得松弛。
　　“听爷爷说，你一直睡在我们家草房里？”
　　“是的，”我还是尴尬地挠了挠头，“你们家草房，离城里近一些。”
　　“你不怕老鼠吗？”红菊开始用擀面杖，在面板上推赶手中的面团。
　　“老鼠有什么好怕的，我跟你说，我见过碗那么大的老鼠，就在你们家草房里！”
　　红菊忽然就停下了手中的擀面杖，笑道：“你就吹吧，你咋不说还见过面盆那么大的老鼠，在我们家草房里。”
　　那一刻我尴尬极了，一时语塞，不知道再说什么，就静静地坐在炕上，看红菊给我做面。
　　我那时应该已经有十七、八岁了，我忽然想，如果能够娶红菊做媳妇，以后就可以天天坐在炕上，看她给我做面吃。想着想着，我就自己笑出了声。
　　红菊那双眼睛古怪地盯着我，貌似是发现了我的想法，鼓起红红的脸蛋，质问道：“你在笑什么？”
　　我本来想说，好久没吃过面内心开心，话到了嘴边，却因为她的眼睛盯着我，紧张得语无伦次，变成了：“你长得真漂亮！”
　　红菊一听，立马脸更加红了，抬起擀面杖，就欲打我。
　　我急忙说道：“像城里人看的七仙女！”
　　她听罢，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低着头老老实实开始擀面，不再说话。
　　没过多久，她又主动问我：“城里是什么样的？”
　　“城里……”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又问：“七仙女，是不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