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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仙女，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她穿着华丽的丝绸，盘起高高的发尾，她的鞋子跟天上最美的晚霞一个颜色，她温柔、贤惠又善良。”
红菊一边擀着面条，一边专心倾听着我对七仙女的描述，她的眼睛出神地发呆，停滞在我面前，那模样就仿佛从我的口中看到了真正的七仙女，手中的擀面杖却像是在机械式运动，一刻也没有歇息。
“那你……在城里，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她？”
“城南有个戏园子呀，你不知道吗？”
红菊尴尬地低下了头，她的眼睛中明显出现了失落感。她摊开面团，换了个方向，又从另一边开始反复推擀。
“我……没去过城里……”
“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呢？”我说：“城里可热闹了，有各种各样的好吃的，还有好看的、好玩的，城南还有个说书的，每天都在那里讲古代的大将军英雄往事，还有个耍杂技的剧团，就在戏园子旁不远，我有个熟人在里面，下次你要是来了，我带你去免费看。”
“我爷爷……爷爷他不让我出门！”
红菊低着头，盯着自己手中越来越大的面团，瘦小的身体跟着手中擀面杖的移动，不断摇晃，就像是一片叶子在大风中晃动。
“红……菊？”我试探性地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
“啊？”她恍惚间抬起了头，我们四目相对，我看到她眼睛中泛起闪闪泪光，跃跃欲出。
“你爷爷是对你好。”
她又低下了头，眼泪终于滴答滴答落在了面板上、面团上，她的手上，还有我的心里。
我安慰她：“城里虽然热闹，但是不属于我们这些穷人。”
她没有回应我。
“城里有很多好吃的，可我却从来没有吃饱过一顿饭。城里有很多好玩的，可我却从来没有进去过。”
“红菊，等你……”
“面擀好了，我去给你下面。”她低着头，打断了我的话。
后来，直到她把做好的面条端到我面前，我们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我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紧紧蜷缩在被窝里，看着她在房间里忙活。
那天我确实是饿极了，从红菊手里接过面条，就像是一头饿狼，奋不顾身地吃起来，我想那样子应该是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以至于本来默不作声的红菊，一个劲儿地提醒我：“慢点慢点，锅里还有，还有！”
我整整吃了四大碗面，火炉上的一锅面都被我吃了个干净，就连面汤也没有剩下一滴。红菊心里可怜我，却又被我狼狈的吃饭样子，搞得哭笑不得，一边洗锅，一边笑骂道：“小叫花子，你还真是饿死鬼投胎！”
我想下炕去帮她一起，可身体却乏力得狠，动了好几次，最终只能尴尬地冲她笑了笑。
“你不用下来，”她应该是看出了我的意图，“爷爷说你身体亏欠得厉害，这次又晕倒在冰天雪地里，能醒过来，就已经算是菩萨保佑了。”
“再说，这些活儿，我已经做了很多年了，根本就用不到你的。”她又补充道。
我说：“我这样生下来就是贱命一条的人，很多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再每天想着吃什么、睡哪里，只有活着的人才需要考虑如何去活着。”
红菊端起火炉上装满了洗锅水的锅，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没多久又返回了屋里。
她往火炉里塞了几根木柴，就围着炉子坐了下来。
“爷爷说，一个人活在世上，除了要思考活着的事情，还应该思考死了的事情。”
“死了的事情？”我疑惑道：“死了就是死了，还有什么事情要考虑！”
她转头看着我，转而又低下头去看火炉里的攒动的火苗，火苗闪烁着光芒，在她的脸上印下一朵朵火莲。
“爷爷说，他这一生，死了还要考虑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一件？那是什么事情呢，死了都要考虑？”
“是我！”她又抬头看向我。
天已经黑了，屋里光线越来越暗淡，只有火苗的微弱光芒，在房间内越发明亮和躁动。
“是你？”那一刻我仿若明白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明白。
“你有什么好考虑的呢？”我说，“在爷爷死之前，你肯定会找个好人家嫁出去的！”
“是啊，我知道别人都会这么想，也会这么说。”她默默低下了头，眼睛盯着火苗，“就连你这个小叫花子，也会这么想、这么说！”
那语气就像是在嘲讽我，又像是在嘲讽她自己，现在想来，红菊当时更多的是对自己命运的无奈和对未来的恐惧，以及对爷爷的不舍与依赖。
“儿大防狼，女大嫁人，戏里都是这么唱的，难不成你还不嫁人嘞？”
“要你管！”她忽然就生气了，冲着我骂道：“你就是个要饭的，明天就要走了，我嫁不嫁人，跟你有关系吗？”
红菊的话就像是一根针，瞬间扎进了我的心，作为男人被一个女人这般羞辱，我很想反驳。但一个人生来就是贱命，又有什么权利去反驳来自别的人羞辱，去维护那本就不存在的所谓的尊严呢？
再说，我整日在城里乞讨度日，红菊的羞辱又有多少伤害力度呢？比起那些自诩高贵的龌龊城里老爷们给予我的羞辱和伤害，我想红菊的那根针，在接触到我的皮肤时，便会灰飞烟灭。
但不知为何，就是这样没有任何伤害力度的一根针，却不知不觉间狠狠地扎进了我心脏的最深处，让我无法呼吸。
红菊毕竟不是城里那些老爷，很快她就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对着我远远喊道：“哎，你生气了？”
我没有理她，脑子依旧沉浸在她之前的话语里，不能自拔。
“小叫花子，你真生气了啊！”她嘟囔道。
红菊见我依旧趴着没有理她，便起身走到我身边，坐在了炕头上。
“喂，对不起啊，我也不是故意的。”她说，“再说了，你刚才还吃了我做的面，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吧？”
我却还在内心惊讶自己的变化，在遇到红菊之前，我从来没有如此在乎过一个人的感受，即使是当初跟我一起讨了四年饭的另一个小叫花子，在城里被车撞死，我都没有觉得伤心，还在为他结束贱命而感到高兴。
但是，红菊那晚的话，却使我感受到了伤心，使我长久以来的坚硬的心脏，被扎开了一个孔，即使很小。
“喂，你再不说话，我生气了！”红菊伸手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本能地蜷缩了一下，从炕上爬了起来，深情地望向她。
“你怎么了？”她问，“你在想什么啊？”
“我想，我明白了你的话。”我说。
“我的话？你说的是哪句？”
“你说，你爷爷死了也要考虑你，我想我大抵是明白了的。”
说起这个，她似乎又变得失落。
她坐在炕头，双手不停地相互捏弄着手指，“是啊，人只要活着，就必定会有一些东西，是死了也要考虑的。”
她看向我，说：“我想，我会有，而你也会有的。”
“即时现在没有，将来也一定是会有的！”她又说。
我在她的注视下，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一刻，我想我应该是已经有了死后也要考虑的东西，只是我的贱命使我没有勇气。
“这鬼天气，还是个没完没了的主儿！”
老汉人还未到，话却已经传进了屋内，坐在炕头上的红菊立马跳下去，走到门口去看老汉，不再理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