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年轻的时候，中意过一个女人。”酒爷咧嘴笑了笑，继续对我讲起了他的故事。
　　那年，我还在武威，是个要饭的。我不记得为啥自己会是个要饭的，但我能记起来的日子里，我就是那样一个人，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
　　武威那地方，比我们这里条件还要艰苦，印象中一年四季都是风沙。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是我流浪到武威的第二年，整个冬天我都是躲在一户老汉家的草房里。他们家离城里比较近，方便我白天进城去讨饭，偶尔运气好，还能碰上个零散活儿，吃几顿饱肚子。到了晚上，我就回到草房里，在草堆里掏一个洞，可以避免夜晚的寒冷。
　　老汉第一次发现我，是在一个大雪天。我记得，雪是从前一天晚上开始落下来，整整下了一夜，没有停歇。雪片有这里的格桑花瓣那么大，砸在地上都能听见哒哒哒的声音，吵得我一夜没有睡着。我这辈子，都没有听到过那么大的雪声，心里感到害怕，就将草洞又往深处挖了一些，大概凌晨时才勉强睡去。
　　山里的草都被大雪覆盖了，整个阳世间除了雪就是雪，一夜之间淹没了牛羊所有的口粮。老汉拿着木锹，从大门口铲了一条路通向草房。然后背来一只大背篓，给圈里的牛羊装草料。
　　就在他埋头装草时，却清晰地听到草堆里有一个呼噜声，仔细听上去，像是野猪之类的凶兽。于是他抄起手中的二叉，就狠狠扎进了草堆。
　　这是后来老汉告诉我的，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住得深一些，可能就被他那二叉要了性命。我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雪之所以叫得那么大声，让我感觉害怕，或许就是在喊我，让我将草洞挖深一点，留下这条贱命，继续受苦。
　　老汉的二叉虽然没有要了我的命，但还是扎在了我的腰上，好在武威那时候很穷，人们用的工具基本都是木头，不是钢铁。
　　我那时睡得迷迷糊糊，只感觉腰间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就惊醒了，下意识地认为，又是那几只每天晚上都来烦我的耗子，就在草洞里大骂道：“你个长尾巴的尕畜生，也敢偷袭爷爷我！”
　　然后我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惊吓，大喊：“啊！哎呀阿妈！”，再然后就传来了一个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远。
　　我瞬间清醒了过来，以为是老汉发现了我，想置我于死地，便趁我睡着了才偷袭。
　　我当时想，如果我不赶快逃离，老汉必定还会叫村里人过来，然后一起打死我，将我丢到哪个废弃的水井中，再搞几车土往里一倒，我就算是彻底消失了。
　　我赶忙从草洞中爬出来，一头冲出了草房，但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屋外的大雪瞬间就淹没了我的膝盖。我就像是掉进了泥潭，变得寸步难行。
　　冰雪的寒冷，也在一瞬间，透过我又破又旧又单薄的裤子和鞋子，进入了本就瘦弱不堪的身体，不自觉打起了哆嗦。哆嗦这东西，就像是老驴在拉磨，开始了便停不下来，先是浑身打个激灵，接着是嘴唇不停抖动，然后就是双腿和肩膀，最后就是全身颤动。挨过冻的人都知道，那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我还听人说冻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再感觉到冷，反而会觉得浑身暖和，就像是睡在火炕上。
　　“你是谁？”
　　就在我极力往前走的时候，听到老汉在后面问，我转过身时，他手里还紧紧握着二叉，也可能是看到了这个二叉，我的腰竟然开始痛起来，像是针扎，又像是被铁锤砸碎了骨头，又像是被火烧一般。
　　“你是谁？你在我草房做啥？”老汉又喊道。
　　我说：“阿爷，我就是个臭要饭的，天气冷没地方去，就在你草房里睡个觉。”
　　“走走走！”老汉无情地朝我挥手驱赶，想让我赶紧离去。
　　我没有说话，转身艰难地向前走去，腰里火辣辣地疼，每走一步，都仿佛是用猛火烧了一下。
　　“你以后再别来了！”
　　身后又传来老汉的声音，我没有回复他，就只是艰难地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
　　那一刻，我看着脚下淹没了阳世间一切的大雪，看着灰蒙蒙还在落下雪花的天空，心里觉得这次是老天要收我了，我不是冻死在哪里，就是会饿死在哪里。
　　我一边走一边想，我作为一个人，此时此刻却不如一只老鼠，老鼠况且还能有间草房，有个土洞，洞里还可能有吃的。老汉也从来没有在乎过哪只老鼠住在他的草房里，却对我这个连老鼠都不如的人，如此薄情，还想偷偷杀了我，将我丢进废弃的井里。
　　那天我在村里闲逛了一天，吃了很多雪，几乎没有在路上看到人。冷得不行的时候，我偷偷爬上了人家的房顶，在冒着黑烟的烟囱旁取取暖，我还闻到了火炉上的饭菜味，听到了他们在下面吃饭的声音。
　　熬到了晚上，我依旧没有地方可以去，双腿不由自主地又往老汉的草房走去，那里有现成的草洞，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掏一个草洞。
　　但是，当我拼尽浑身力气走到草房时，却发现门上挂了一把锁。我又饿又冷，最后一丝睡觉的希望，也被锁了起来，那一刻我觉得可能是到时候了，这次不用老汉，我应该自己找个废弃的水井，结束贱命，虽然那时候我可能还是个不大的孩子。
　　我记得村子最边上，有一口枯井，在一个废弃的院子里。身体又再次鬼使神差地朝着那里走去，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走到那里跳下去。那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勇气不勇气的，唯一的就是老天对我太不公道。
　　也可能是怨念太重，走着走着，我就晕了过去，终是没有能够走到村口枯井中。
　　等我再次醒来时，是在一张大火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被子是灰色的，起了很多毛，上面绣着的鸳鸯戏水也早就看不清水，鸳鸯也分不清是鸭子还是大鹅，我始终忘不了那床被子。虽然很破旧，但真的很暖和，我已经好多年都没有睡过那么舒服的火炕，盖过那么暖和的被子。
　　“来，把这口烧酒喝下去！”这是我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我急忙爬起来，看到老汉端着一杯酒，从火炉旁走了过来。
　　“要不是我去村里买东西，你就被冻死了！”
　　他将烧酒递了过来，酒杯里散发出丝丝热气，伴随着阵阵酒香。
　　“我……我不会喝酒！”我慌张地说道。
　　“喝吧，就跟喝水一样喝下去吧！”他将酒杯塞进了我手中，“你年龄还小，也不知道在雪地里晕倒多久了，别落下毛病！”
　　他看我没有动静，又坐在炕头，说：“喝吧，喝吧，就像是喝水那样，喝下去暖和了，再吃点东西。”
　　我像个木偶一样，在他的催促下点了点头，喝水一样将酒一口喝了进去，顿时一股辣热的暖流从嘴里贯穿了肠胃，随即，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涌了下来。
　　“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一口酒！”酒爷又拿起他的酒壶抿了一口，就像是在回味当年的那一口。
　　“那后来呢？”我追问道。
　　“什么后来？”他问。
　　“你中意过的那个女人啊，”我提醒他，“她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