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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娟也上小学了。
上的是城关镇二小，她穿的裤子总是特别长，裤脚要挽起来好几道。她问妈妈为啥不能刚刚好，曹敏说你懂什么，小孩子长得快，裤子做长一点，长高一点就放下一点，多穿几年。
可是为什么别的孩子穿的都是好看的裤子，跑起来裤脚生风，只有她跑起来，裤脚总是往下掉，为了不掉下来绊住脚，上体育课的时候不得不两只手提着两边的裤缝。班上淘气的男生看见了，指着她哈哈大笑，说“快看呀，那有只摇摆鸭”，她的脸羞的通红，赶紧放开了手，结果立马就摔了下去，胳膊肘破了一大块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不能哭，至少不能在笑话她的人面前哭。
她放学回了家，站在妈妈跟前，恨恨的看着妈妈。
曹敏忙着择菜，一把把雷娟推过去：“挡在这里干什么，没一点眼色。”
她憋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
她妈妈更生气了：“哭什么哭，我要忙死了，你还来添乱。”
她抽抽噎噎的说：“裤子太长...绊摔了...”
“你把裤脚好好挽上去，挽瓷实了，会掉吗？你自己没挽好，怪谁呀？”
“我也想穿好看的裤子...我不想穿这个难看的裤子...”
“你是个学生，学习才是第一，穿什么衣服不是穿，挑剔什么，写作业去，别在这里碍事！”
雷娟固执的站着不动，她妈更来气了，转身就去拿扫帚，“小妮子，今天不打你一顿你就不听话是不是？”
雷娟仍然站着，胳膊痛、扫帚打在屁股上痛，但是，另外还有一种痛，她胸腔里的痛。那种不被在意，不被珍惜的痛。
很多年后，雷娟问妈妈爱不爱自己时，妈妈是这么说的，傻孩子，怎么不爱你呢，不爱你，会给你吃给你喝，给你洗衣服吗？
她成年后才明白，父母那辈人理解的对子女的爱，不过温饱。但父母的父母那辈人，建国前那代人，却连给子女温饱都很难。父母能给予子女的爱，不是单独的可被定义或者掌控的，而是当时的时代框好的。
对于曹敏来说，因为自己的父母连温饱都很难给自己，所以，自己觉得能给予子女温饱，已是最大的爱。父母没有给予自己的温柔，自己也很难给孩子，因为不会。爱，却也不知如何表达爱。
时代的车轮轰轰而过，碾压一切认知和个人情绪。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最终成为谁，时代碾过你或你的父辈时留下的印记，你都擦不掉。
挨了这顿打，雷娟再也不跟父母抱怨什么。
她只是不爱跟人一起玩，她们穿她们的小裙子，炫耀她们的自动铅笔。雷娟只是默默的看着，不管春夏秋冬，裤脚都挽到了膝盖，她瘦，跑得快，甚至还当了体育委员。她只差一个漂亮的自动铅笔，那种笔帽上带一个尼龙的绳子，各种颜色的绳子都有，可以挂在脖子上，跑起来的时候，自动铅笔在胸前摆动，特别漂亮。
刘英就是这个时候和她成为了朋友，刘英有三个自动铅笔，红色、蓝色和黄色各一支。有天，刘英跑过来说:“雷娟，要去做课间操了，你帮我戴着这支笔。”
她愣了一下：“你怎么不自己戴？”
刘英说：“我一个男的，戴它干啥子。”
她还在犹豫，刘英已经把黄色绳子的自动铅笔，套在了她头上。
雷娟摸了摸绒绒的绳子，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光。
做课间操的时候，她因为是体育委员站在最前面，那天她比以前站的更直，一举一动都做得更板正，她喜欢这个黄色的自动铅笔，也喜欢这个塞给自己的同学。
从此以后，每到快做课间操时，刘英就会跑过来，请她帮忙带自动铅笔。几个颜色，她都戴了个遍，有一天，还同时带了三个颜色。她再看见其他女同学，也变得更自信了。一直到她终于跟父母磨了几天磨到了自动铅笔，这段时间，她过的很快乐。在人群里，她看见刘英，刘英会冲她做鬼脸逗她笑，他们心照不宣的互相逗笑，如果别人看过来，他们马上收住，像是在保守一个秘密。
三年级时，教学楼发生了踩踏事件，又是课间操，五层楼一窝蜂的往下时，后排高年级的不知道谁推了一把，前面有人倒下去，后面看不见，还在挤，接着就传来哭喊声，雷娟当时去了厕所，跑出来时场面已乱成一团。二楼的楼梯也塌了，学是没法上了，学校放了一周假。
刘英也在混乱中受了伤，去医院住了几周，然后回家休养了半年，转去了另一个小学。
雷娟又没有朋友了。
这一年，还有件更难过的事情，雷娟外婆去世了。
雷娟和外婆在门口坐着时，曹敏正一只手托着下巴，支在柜台上，碎碎念：“妈，你就是管的太多了，又爱生气...”，突然外婆一下子栽过去，雷娟吓的心跳都要停止了，手忙脚乱的去扶外婆，曹敏也吓傻了，飞奔过来，把老人扶上躺椅，赶紧出门去叫隔壁药店老板。
药店老板拿着一个小手电筒，掰开老人眼皮照了下，说：“老太太不行了”。
“不行了”这三个字一直在雷娟的脑子里回荡，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几分钟前一个人还热乎乎的手掌，还微笑的眼睛，还有暖暖的体温，怎么就不行了？
这是雷娟第一次眼睁睁看着的死亡，她想到在学校受的霸凌，她从来都不肯好好说话的妈妈，人怎么这么多委屈，活着真没意思，现在连唯一对她温柔的外婆也没了，她可怎么办，她哭啊哭，为着外婆，也为着自己。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雷娟脑子是懵的，学习也学不进去，她扎进了新华街的书店。
那就看小说吧，谋杀案、言情、武侠，她最喜欢的还是言情，尤其是琼瑶的。在她的书里，每一个困境中的女孩，都会遇到她的白马王子。卖身葬父的白吟霜遇到了皓祯，家破人亡的新月格格遇到了努达海，雷娟觉得，她有一天也会遇到那个人，在困境中拯救她，对她好，听她说话，对她笑，也对她温柔的说话。
这个中间，又发生了一件事，大表姐被拐卖了。
当时改革开放，城市发展迅速，农村人进城务工是潮流，但是因为信息的不对等，基本都靠同村的人带出去。大表姐因为最年长，第一个出去打工，由村子里的另一个远房姐姐带出去，当时说去南方打工，结果带出去几天，就转手卖到了河北。但这是后来雷娟才知道，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人丢哪里了，那个时候没有手机，连固定电话都不常见，舅舅一家子来县城，曹敏带着他们去找算命瞎子，问孩子在哪里，好久能回来。
雷娟也在旁边，瞎子问了大表姐的生辰八字，走失的时间，后来说人在东边，要过一年才能回来。
带出去的人也没消息，家里人急疯了，报警了，警察说在外地，他们也没办法。
那么大个中国，找一个人，多难啊。
一直在农村的舅舅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进城，下面还有一个刚满十五的二表姐，和三哥。一家人心如焦灼，又没办法，只能想着过年再看看。
过了一年，大表姐真的回来了，当时公安局给送回来的，送到县城里雷娟家。
雷娟还不明白，什么是生育，什么是被拐。只是才二十岁的表姐总是发呆，看见雷娟，虽然还是像以前那样对她笑，雷娟却觉得伤心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可以说说那个妹妹，她问大表姐，你有一个小的妹妹吗？
大表姐愣了一下，还是温柔的跟她说：“是啊，你肯定会喜欢她的。”
曹敏从柜子探过来头骂雷娟：“鬼妮子，你又瞎说什么？”
雷娟这才知道说错了话，惴惴的闭上了嘴。
大表姐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没事的，小娟。”
雷娟一把抱住了大表姐：“姐，我长大了当警察，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
大表姐没说话，把她抱的更紧了。
很多年之后，雷娟还在内疚这段对话，那个“妹妹”是大表姐被买家强奸生下来的啊，她在问及的时候，大表姐是不是会想到被强奸时的痛苦了呢？她为什么要问“妹妹”，她为什么那么不懂事？更何况，她高考时完全忘了自己关于要去当警察的承诺，她那么随意的对亲人许下了一个不负责任的诺言，自己真的好差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