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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整整一夜。
当晨光蒙亮之时，连鸟叫声都微弱了不少，帝都的静谧更添几分。
城墙上有鼓声咚咚咚地响了起来，伫立在城垛旁的官兵也动了起来，城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城外供人歇息的亭子里，或坐或倚的行人也都纷纷站了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亭中取暖的火盆，便带着包袱去城门口排队入城。
队伍的长度越来越长，和煦的晨光也冲散云雾落了下来。
一匹骏马从东山山路拐弯处出现，马上还骑着一个二九年华的女子。她身上的衣裙有些破烂，索性还有一件黑色披风能遮挡一二。
马蹄哒哒地从亭子边跑过，临到城门口速度才慢了下来。
女子提着长枪从马上跳了下来，缀在队伍后头，准备接受入城检查。
将近年关，城门口的盘查也愈发严格。费了好些功夫，女子才顺利入了城。
入城后，女子便牵着马儿慢慢往城西巷子走去。
忽而，有一个声音急急地叫住了她，“阿禾？！”
女子循声望去，便见周颖正从马车的小窗子里探出身子朝她挥着帕子。见她回头，周颖倏忽收回了身子，掀开车帘，扶着丫鬟的手从马上跳了下来。
此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刚从金山寺回来的姜禾。
周颖甫一下车，便甩开了丫鬟的手，提着裙摆朝着姜禾跑来。
“你没事吧？我正要去找你。”
话音刚落，周颖几乎是扑到了姜禾的身上。姜禾被撞到了伤口，忍不住龇了龇牙，周颖忙收住了脚。
“没，没什么事……你怎么大清早就来找我了？”
“还不是听说你被那林……”
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周颖忽而猛地收了音。
她抿着嘴四周张望了一圈后，才挽上姜禾胳膊压低声音道，“昨夜父亲归家后与我说了这事儿，是故今早天一亮我便想着去金山寺接你下山。”
“只是你怎么就自己下山来了？”说着，周颖有些责备地看了一眼姜禾，“怎么不好好养一下，就这样骑马下山，也不怕伤口裂开吗？”
“伤口包扎得很好，我心里有数的。”姜禾瞧着周颖皱眉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忙又开口道，“一起去我家坐坐吧。昨夜一夜未归，想来连翘也该担心坏了，所以今早掐着开城门的时间便回来了。”
想到连翘心急如焚的样子，周颖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她坚持要姜禾坐她的马车一道回去。
姜禾拗不过，只好同她一道上了马车。
甫一坐稳，周颖便把一个暖炉塞到了她的手里。似乎又怕她冻着，还把车厢里的暖盆特意拨到了她的脚边。
姜禾都还来不及拒绝，周颖又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的脸色来。瞧见她额头上和脖子上的纱布，周颖有些心疼地抱住了姜禾的胳膊。
“这个可恶的林胡细作，把我家阿禾伤成这样……真是杀千百遍都不足以消我心头之恨！”
姜禾笑着伸手拍了拍周颖的脑袋，安抚道，“估摸着都已经结痂了，问题不大。”
“这哪里只是结痂的问题？”周颖抬头嗔了她一眼，“最近都得好好养着，仔细留了疤。”
“我阿娘那儿还有一小瓶太后娘娘当年赏赐的云肌膏，听说便是那些陈年老疤用了后都会淡许久。”
“只是我今日出来得急了些……我明日就给你拿来。”
“别麻烦了，一点小伤而已。”姜禾无所谓地笑了笑，“战场上刀剑无眼……就算现在不留疤，以后也会留下的。”
“战场上的事自然是没有办法的，但是你又不上……”周颖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转头看向姜禾，蓦地睁大了眼睛，“阿禾莫非你是打算……”
姜禾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停了片刻，她才又继续往下说道，“本是想在帝都过完元宵后再去青州的，所以也一直还未曾与你说起这个打算。”
“只是现在，我打算尽快动身了。”姜禾抬眼朝周颖微微一笑，“如果你今天不来找我，我明日本也是打算去找你的。”
周颖的神情有些不可思议，“姜禾，你疯了吗？”
“姜家如今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作甚还要回到战场上去？”
姜禾没有马上接话，她只是微微侧脸看向了右侧。
周颖顺着姜禾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那里立着一杆黑金枪，枪身已有多处磨损，但枪头却蹭亮如新。
“阿颖，不知你见过那些因为战乱而被迫背井离乡的流民？”
周颖沉默着摇了摇头。
“可我见过。”姜禾的声音清清淡淡，没有什么起伏，“就在六年前的青州城外。”
“当时安春城破，军心不稳，守城主将最终没能守住，眼睁睁地看着林胡人挥着马刀大肆入侵，烧杀抢掠。”
“当时那些能逃出来的人被逼无奈之下只得奔着附近的城池而来，青州离安春最近，也是流民最多的地方。”
“那年也是冬天，很多流民都仅着一件夹袄，夹袄之上还有好些破洞。一路行来的时候，他们没有吃的，除了啃食那些树皮，也还会吃人。”
“吃那些饿死的，又或是病死的。当这些也都吃完的时候，他们就会吃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和孩子。”
“甚至，为了谁能吃上那个老人或孩子，还要再打上一架。赢的人才有资格吃，而输的那个人可能就要被作为其他人的食物了。”
周颖倒抽一口气，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很可怕，是吧？”姜禾无声地笑了笑，可是笑意却不达眼底，“当时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被吓得忍不住叫出了声，也因此引得那些人发现了我的存在。”
“他们的眼神本是空洞而麻木的，却在看到我时微微发亮……仿佛一件很可口的食物送上门来了。”
“想来当时如果不是因为还有父亲和他的亲卫队在，我应当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周颖抬手猛地攥住姜禾的胳膊，脸色发白。
姜禾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周颖的手背。
“其实在那之前，我并不能理解为何我们姜家的人就要世代镇守北境，过着亲人分离的日子。”
“我亦不能理解为何父亲从小就要逼着哥哥和我一道练枪……那么苦，那么累，动不动便是满身淤青。”
“我曾问过我父亲为什么，可父亲只是同我说，这是我们姜家人当守的道——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不论男女，也绝不能让林胡人的兵马越过大胤半步。”
“可是阿颖……”姜禾微微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当我看到那些人衣不蔽体，同类相食的时候，我忽然有些明白那句话的含义了。”
“我也懂得了两年前，我父兄他们为何便是堵上所有也要把林胡人彻底赶出青州城去。”
“他们不为别的，只为了让青州城的百姓能像人一样活着。”
姜禾靠在车壁上，继续说道，“两年前，我不是没有怨过……的。”
“我不明白，我们姜家世代镇守北境，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为何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要往我们头上扣这样一个罪名？”
“那段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我不知是该自刎随着我父兄一道离开，还是应杀了那群满嘴喷粪的狗官为我姜家正名……”
姜禾微微仰起头，眸中水色清亮，却最终没能落下一滴。
“直到周伯伯把那杆断枪交到我的手里……他同我说，这是青州的那些百姓从城墙外的尸堆里挖出来的。”
“他们想着我还在帝都，所以在周伯伯出现在青州的时候，他们便拜托他将这断枪带给我，说是想要给我留个念想。毕竟，我父兄的尸首不知在何处，也不知是否完整……”
“他们说，如果没有父亲，也就没有他们了……周伯伯要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带了好些吃食想着托周伯伯带给我。”
“他们还说，我父亲以前爱在城北的酒馆里喝点小酒，每次喝多了便喜欢同他们炫耀他还有个女儿在帝都，长得很漂亮，能吃能打，性子也很好……”
姜禾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周颖看着她慢慢蜷起身子，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周颖抬手抱住了姜禾，慢慢将自己的脸贴在了姜禾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颖听到姜禾的声音再次响起，清冷倔强，还带着一丝颤音——
“那个时候，我才相信，我父兄的坚守并没有错……起码他们真正想要保护的那些青州百姓，都还记得他们，也都还记得他们的好。”
周颖抱着姜禾的手微微收紧。又过了好一会儿，姜禾的声音才又重新平静响起。
“今年冬天来得太早了，林胡人没有在深山之中没有吃喝，便会一次又一次进攻大胤的北境。”
“如今沧京城外的流民也日益增多，甚至林胡细作都开始对城防图开始采取行动……”
“北境那儿，或许已是摇摇欲坠了。”姜禾抬起脸，定定看着周颖，轻声道，“可那里是我父兄豁出命也要守住的地方啊……我不想也不能看着它就这样被林胡人毁掉。”
“阿颖，我要回青州去。”
“我要替我父兄继续守下去，我也要杀穿那群林胡人为我父兄，也为惨死在他们刀下的百姓报仇。”
“我，必须回去。”
周颖松开姜禾看着她，她的嘴唇微微颤了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许久，周颖再次抬手抱住了姜禾，将脸埋在了她的肩膀上。
作为朋友，她最大的希望自然便是阿禾能平安活到九十九，身边儿孙成群，夫君温柔体贴。
可作为朋友，她同样也知道，阿禾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从姜家出事后便一直支撑着她努力活到现在的支柱。
两年前，姜家人拼尽最后一口气守住了青州，可最后却仍然落得这般境地。
朝中那些自诩清流的文官，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空口白牙地便怀疑姜家通敌，之后青州城守住的那日也不过只是草草说了句功过相抵，勉强留下了阿禾的命。
青州姜氏，自大胤建国伊始，便一直守在北境。
就如同他们向胤太祖承诺的那样，青州姜氏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会让林胡人的兵马越过大胤半步。
他们说到，也做到了。
可是，帝都里的这些人却并不以他们为荣，他们看到的只是青州差点城破。
那时她去姜禾家中照顾她，才在门口下车便听到隔壁邻居嗑着瓜子正在议论姜家这辈的无能，不能像其先祖那般叱咤沙场，甚至还让林胡人找到了破城的机会。
她气不过便与人争执了起来。争执到一半的时候，她看到姜禾站在屋子门口，泪流满面地看着她。
那之后，她们两人谁都不曾再提起过那日的事情。
她以为阿禾已经忘却了……可其实阿禾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良久，周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闷声道，“那你离开那天一定要同我说，我好去送你。”
姜禾轻声笑了笑，认真地嗯了一声。
“那你这几天都得好好休息，到时候还要赶路呢。”周颖抬起脸，皱眉思索了片刻，“不行，这几天你还得吃好的补充一下体力，我一会儿回去就好好研究菜谱去。”
姜禾再次认真地嗯了一声。
“就会嗯啊？”
周颖佯装不满地瞪了姜禾一眼，姜禾忽地弯眼笑了起来。她伸手抱着周颖的胳膊，靠在了周颖身上。
“阿颖，这辈子能得你这样的朋友，我姜禾就没有白活。”
周颖微微拧了拧脖子，颇有些傲娇地哼了一声。
“另外阿颖，我可不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这次去青州，我想一个人去。”
“一个人？”
姜禾点点头，轻声道，“连翘的父兄皆是我姜家的亲卫，也都曾为了保护我父兄而死。”
“当时姜家人走茶凉的时候，只有她一直陪在我身边。”
“可我如今即将要去战场，刀剑无眼，生死难料，我不想让她陪着我去。”
“她还小，她还有机会长大，也还有机会同去做她自己喜欢的事情。”
“所以，我想把她嘱托给你，阿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