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再后来就有我了啊……”
　　枫子是第一个让杨程易产生被保护感的陌生人。
　　杨程易其实小时候是个很乐观开朗，嫉恶如仇的孩子，直到初中去了寄宿制学校。
　　那时的寄宿制学校有着明显的一种风气甚至是潮流，成绩差的欺负成绩好的，不老实的欺负老实的。
　　而杨程易很不巧，成绩又很好，人还很老实。最要命的是，他不但喜欢篮球这样的暴力运动，还天真的充满正义感。
　　于是那些所谓的坏学生在课上拿着圆规扎他，在寝室里拿零食作为赌注去抽他耳光，在食堂里将餐盘扣在他的头上，然后一起哄堂大笑。
　　杨程易记得那次哭着给家里打电话，最后一番风雨后不了了之，一切如常。那之后他突然发现，想要安安心心不被打扰的学习，就必须变坏，变坏了，才能保护自己。
　　这时枫子出现了。
　　杨程易第一次见到枫子是在宿舍打电话的时候，枫子来找他借电话卡用。看着身材健硕，比自己高快一个头的枫子，杨程易乖乖交出了电话卡。
　　枫子是隔壁班的，成绩不太好，当他在某次年级大会看到杨程易竟让上台演讲怎么学好数学的时候，此后每次考试他的选择题答案都和杨程易一模一样。
　　杨程易觉得自己被枫子捏住了。直到有一次在篮球场，他因为一次防守被同学恶狠狠一篮球砸在背上的时候，枫子冲过来飞起一脚把那个同学踢倒，又上前狠狠补了两拳，说:“杨程易是我兄弟。”
　　杨程易此后那么多年，就一直认为枫子是自己的兄弟。
　　后来当杨程易个子慢慢长高，用他的聪明才智认识了更多更恶的人，用完美的算计和报复让曾经欺负过他的同学陆续主动退学时，枫子看杨程易的眼神没有最初的那种护犊子般的目光了。
　　虽然高中之后和枫子来往就变得很少，枫子也完全没像其他另一群人一样跟他经历过什么事，但杨程易始终觉得枫子就是他的第一个兄弟，最纯粹的兄弟。
　　后来他去枫子的工地找过枫子，让枫子跟着他走，枫子惭愧的说他帮不上杨程易什么忙，也没什么本事，就在这做做实验，搞搞爆破，还过得自然点安心点。
　　枫子一直知道杨程易一路以来都在做些什么，他也知道如果他跟杨程易走了他会得到什么，但是他依然十分果断的拒绝了杨程易。
　　但买卖归买卖，交情归交情，枫子生了孩子依然找杨程易帮着取名字。枫子和老婆是从高中认识直到结婚，杨程易曾经对这样的爱情羡慕的无以复加，也多次表达出自己大学时候都干别的去了，没有好好谈过一次恋爱的遗憾。
　　直到他遇到西子。
　　那是西子第一次带他去露营。
　　西子刚认识他时不止一次的发出邀请他出去露营自驾的暗示，但反应迟钝的杨程易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冬天的温度和山里的风，想到这些立刻觉得仿佛已经体会到了身处那种恶劣环境中的痛苦，立刻假装看不懂西子的暗示，顾左右而言他。
　　换成现在的杨程易，西子如果能再次主动开口约他去露营，他肯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哪怕西子这次的目标是去登珠穆朗玛峰。他终于明白能带给自己发自内心安宁和开心的是西子这个女孩，而不是一个安全而舒适的环境。
　　可惜他发现的太晚了，杨程易对感情的后知后觉，在熟知他的朋友们的眼中，和他对某些事情的先见之明一样出名。
　　那天西子突然发来消息:“我想去龙泉山看星星，你陪我去不，说走就走。”
　　杨程易犹豫了一下，最后在那个“陪”字上停驻良久，终于回到:“好，我马上过来。”
　　杨程易开车到了西子楼下，西子已经把车开出小区开始整理自己的露营装备。
　　西子是个很浪漫，又很爱自由的人，在杨程易还陷在城市的泥沼中纠葛时，她已经自驾走过山川湖海，赏悦过了大半个西部的风景。
　　所以她的那辆才买了半年不到的新车，已经变得像个移动仓库。
　　“你到了呀？”西子看到杨程易从车上下来，停下了手里的事，过去给了杨程易一个拥抱，继续说:“你把车开我小区里去，停我车库，坐我的车走。”
　　杨程易按照西子的指挥停好车，走出来看着兴高采烈的西子，忽然心里一阵自责。
　　“我为什么那些时候不多陪陪她，在她每一次叫我陪她的时候，如果那样的话，她会多几次这样的兴高采烈吧？”
　　一路上伴着西子时而摇滚时而民谣偶尔还杂着一首大提琴曲的歌单，听着西子信手拈来的日常碎片和旁人故事，看着西子一直弯着的眉毛和笑着的眼睛。车子不停碾碎夕阳散落在地上的光晕，在月升日落的交替时分，杨程易多年后又一次来到龙泉山。
　　他只来过龙泉山一次，是多年前刚认识茱茱时，茱茱带杨程易去到半山腰的网红店打了个卡，杨程易全程兴致不高，只记得有这么回事，再也记不得具体的细节。
　　西子轻车熟路的开进了山里，七弯八拐的慢慢攀登上山峰，在坦克强大的四驱下，一脚油门冲上了他们准备安营扎寨的地方。
　　杨程易下车看着一望无际的四周，全是葱葱郁郁，没有高屋建瓴，脑子里莫名的流过一阵清朗。
　　上一次看到这种景致还是多久？杨程易努力的搜寻着记忆，直到把记忆拉到二十几年前，似乎才有似曾相识的痕迹。
　　“在那呆着干嘛？过来帮忙！”西子从后备箱拎出大包小包，冲杨程易嚷嚷。
　　杨程易应了一声，立刻小跑过去帮西子提东西。听西子分享了很多次，杨程易对这套流程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大概就是搬出折叠桌子，搭上天幕，撑起帐篷。
　　十分钟后，西子无奈的说:“算了，你站旁边看着吧，这一次你就别添乱了，认真看，认真记！”
　　杨程易抿了下嘴唇，一脸的既羞愧，又不甘。
　　看着西子搭好营地，从后备箱拿出红酒和零食，杨程易竟然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他走了过去，从背后环抱住了西子，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好喜欢你，今天晚上，尤其喜欢。”
　　西子扭了扭肩膀，发现没有挣脱开来，只有回头咬着嘴唇看着杨程易说:“这些话晚点回帐篷再说，现在我们看看风景，喝点酒，聊会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我有什么秘密。”杨程易松开了西子，从她手上接过红酒和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西子坐了下来，也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拿起来跟杨程易的杯子碰了一下，抬头亮晶晶的看着杨程易:“我大概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的一个人，那你以前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杨程易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仿佛自言自语道:“是啊，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都快忘了自己以前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他忘了上一次有人这样问他是多久，也忘了上一次再将那些已经死了的往事讲起是多久，他很讨厌被人打听，很讨厌自己再去想起。
　　他非常乐于此后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对他是这样一个相同的印象:半死不活，胸无大志，坐吃等死。
　　但是坐在对面的是西子，是那个他觉得，他终于找到了，想要去过一辈子的人。
　　“我算是个苗正根红的人，小时候成绩一直很好……”
　　杨程易又喝了一杯红酒，两整杯红酒下去，他仿佛就已经有了点醉意。
　　“初中的时候就是我世界观的第一次改变，要从那一次说起……”
　　杨程易没有看仔西子，目光始终停留在一会装着透明的夜色，一会装着血红的液体，一会又照进几缕银色光亮的酒杯里。
　　“高中的时候算是真正初识了这个世界……”
　　杨程易眼神越发涣散起来，他说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多，越来越流畅，就像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机会。
　　“大学的时候几乎没有上课，甚至根本就不在BJ……”
　　夜色渐浓，月亮却好像忘了阴晴，始终分出一缕光，照着这两个轻声低语的人。
　　“再后来终于心灰意冷，回到成都……”
　　杨程易的头已经搭在了西子的肩膀上，西子仿佛毫无察觉，依然静静的听着。
　　“而在成都的这些年，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更加的荒唐……”
　　西子摸着杨程易的头，揉着他本来就凌乱的头发，看着一滴不剩的那些酒瓶，仿佛在发呆，已经忘了听。
　　“再后来……”
　　“再后来就有我了啊。”西子用揉着杨程易头的那只手抬起了杨程易的脸。
　　杨程易那一刻只觉得西子摸着自己头的手，仿佛带着神圣的甘霖，将他那些已经埋在皮肤下的血痂一点点的软化，抹散。那些如附骨之疽的暴戾和恨意，也仿佛随着西子从他头上抽离的手被部分拔出了身体。
　　杨程易突然疯狂的吻上了西子，西子也疯狂的回应着。杨程易把西子抱进了帐篷，将西子压倒在身下。
　　“以后有我了。”西子亮晶晶的看着杨程易，再次将右手放在杨程易的后脑勺。
　　杨程易突然感到一阵无法阻挡的睡意袭来，虽然理论上这应该是他每天最精神的时候。
　　那一晚他们没有做爱，西子就这样抱着杨程易枕的头，透过帘子看着天空中城市里看不到的星星，感受着杨程易若有若无喷在皮肤上的呼吸，眼神渐渐变得朦胧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