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对不起，我这段时间，太穷了。”
　　杨程易依然在家加班，对他们这一类人群来说，每年的春秋两季，就是最忙的时候，当然更多的人能够忙完春天，就不用再管秋天了。
　　那一个月好像没见着西子两次，去年剩下的一个工程出了纰漏，不但没有利润，而且还需要赔付不少，进入春天好不容易接到两个标，杨程易是想着下死手都要给他拿下来的。
　　其实他以前完全没有这样的工作态度，这么多年都抱着能成就成，不能成我也饿不死的态度。但是西子春节和他的一次对话，让他转变了一些想法。
　　“有个土豪追我耶，他说帮我把房贷还了，要不我答应了，说不准顺带连你的也一起还了？”杨程易那时正在洗头，手机屏幕一闪，提示了西子发来的这句消息。
　　杨程易刚买了房，还自以为是的只办了十年房贷，计划一两年就能提前还完。当然如果人生能事事都如计划般顺利，那这个世界就不需要心理医生和艾斯挫仑了。于是杨程易自然的被每个月一万八的房贷开始压的喘不过气。
　　这条微信就像一个深水炸弹，把正在洗头的杨程易炸的面目全非。他很想回复，你那房贷我给你还了就是，咱不需要别人。但是他现在有个能力么？没那个能力，就得有自知之明，毕竟不是国足。
　　其实他可能不知道，有时候女生要的只是一个态度，如果他当时画一个饼，哪怕这个饼画在那里变不了现，或许西子都会开心一些。
　　可惜他对西子做不到这样。
　　杨程易扯过毛巾往头上一盖，拿起手机陈思良久，终于回复:“我的那份就不用了，你可以把我的那份报上去，然后中饱私囊自己花。”
　　这简直是一个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答复。后来杨程易再思考那一天的这段话时，模拟了一下如果发来消息的是别人，他会怎么回复，模拟半天之后他又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因为如果换成别人，他根本不会搭理，而面对西子，他就像是被下了降智的蛊术，实在聪明不起来。
　　于是他第一次对钱这种东西有了渴望。
　　以前也有很多真正关心他的朋友早就提醒过，他对钱太不敏感了，会吃很多亏，他总是满不在意，说着一般人享受不到的他都享受过了，经历不到的他也经历过了，再有钱的时候，也就那样，再没钱的时候，也怡然自得。
　　可能是因为那时他还从没遇到过一个让他产生未来责任感的人。
　　正在来回切换文档一个一个的对比工程车辆信息和要求的时候，电话响了，西子打来的。
　　他第一反应就知道一定出事了，因为他们聊天大多数都是微信，很少打电话。
　　“我在雅安，三月不小心把人咬到了，那边撒泼喊我赔钱，我该怎么办？”西子语气刻意的表现的很轻快，但是他能听出无助和焦急。
　　杨程易第一反应是马上给老爸打电话让他给个YA市局的关系，但是转眼又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打疫苗的钱这个必须给，他如果狮子大开口你就摆烂，等警察过来调解，如果必须赔付，就按照警察调解的赔付标准给。”杨程易这样回答。
　　西子嗯嗯两声，挂了电话。
　　最后杨程易和李轩坐在湖边聊起这个场景，李轩一脚踢了过来:“你以前不是很特么牛逼么，经常口头禅就是给他钱，让他滚，你喜欢的女人出事了，你就这？”
　　杨程易低下头，抚着额头，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杨程易心里还是担心西子和三月的，不停发消息问着进展情况，好像按照他的摆烂建议，也把事情得过且过的处理好了，但这当然不是大家满意的结果。
　　“前男友知道我遇到这事了，都给我转了五千块，怕我钱不够了回不去，虽然我没收，你以后学着点。”西子依然是故作轻松的语气，难掩其中的失望。
　　杨程易叹口气，看着刚刚被房贷收割剩下的400多块余额，只能回到:“我赞助你半箱油吧。”
　　杨程易抬头看着正在给乌龟洗澡的母亲，突然心里像被虫蛀穿了一般的生出一丝恨意，为什么一定要用担心和爱的名义逼着他去买房，逼着他去换装修公司，设计了乌龟们的生活区域，摆明了装好之后，他们都会住进来，那这个房子，又和他杨程易有什么关系？他期待的装完之后和西子住在一起，楼梯间挂着大幅结婚照的画面，还会出现么？
　　杨程易甩甩头，将被蛀穿的洞重新缝好，继续开始做文件。但好像始终再怎么都做不进去。
　　他想起以前马儿来找他喝了一整个通宵君山银针那天，马儿语重心长给他说，从莫晨死后，他就变了，变得对自己漠不关心，什么事都不争不抢，觉得身边的其他看似关心自己的人开心就好。然而这样总有一天是会伤着自己的，也伤着自己想要去关心的人。
　　杨程易当时很不理解，直到那天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些。
　　杨程易打开手机，盯着和西子的对话框发呆，良久，打出一句:“对不起，我现在太穷了。”
　　“我这辈子穷怕了。”任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从我记事起，我就没爸妈，十二岁爷爷也死了，我就去街上，替人守台球桌子，一天五块钱。你知道我晚上偷偷摸摸进网吧假装网管，问那些人吃剩的泡面还要不要，不要我就端出去悄悄躲起来吃两口的感觉吗？”
　　“你那天和周林还有小刀路过，我记得你盯了我很久，盯得我很害怕，你走过来，我以为我又要被莫名其妙的人打了，结果你问我，甘不甘心一辈子这样，想不想有钱，我记得我当时立刻给你跪下，说我想，我特别想。你们笑了。你丢给我一支烟，我从地上捡起来，小刀又丢给我一个打火机，我点燃烟，呛了一口，你们又笑了。”
　　“你把我带到莫晨的厂，我天天是最勤奋的，别人一天懒的就守在一家，勤快的跑三五个地方，我打包票每天至少能跑十个场子。”
　　“你把我带到上海，我也是最拼，最努力的那一个，大半市场是我一家家跑出来的，大半客户是我一个个跪出来的，而你们，就坐在那里数钱。最后你们要走了，居然把东西都留给小刀和张涌那种废物？就是因为他们认识你比我早？”
　　“我从小穷怕了，我看着爷爷死，我自己伤口灌脓进不起医院，好不容易我一步一步拿命拼到现在，为什么明明那些该是我的，你们不给我？你们不给，我去抢，怎么了？”
　　杨程易莫名其妙想起很多很多年之前的这个场景。他记得自己走出那扇门之后，疑惑的问李轩，是我们错了？李轩回答，不是，是他不懂感恩。
　　他记得自己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可能打小衣食无忧，又正好成长为一副无欲无求性格的人，是真的何不食肉糜一般，体会不到一个人真正没钱时候的愤怒和绝望。
　　他又想起几年前一晚自己正在电竞酒店通宵打游戏的时候，茱茱突然打来电话歇斯底里的问他，为什么他就这么不喜欢钱，这么不喜欢赚钱，这么不想去赚钱。他只是眉头一皱挂了电话，觉得这女人神经病吧。
　　杨程易从没想过自己真会有拿不出五千块现金的一天，他也从没想过真正这一天到来时他也会手足无措，也会无助。
　　那时的他还只知道，三千块钱就能得到一个毫无瓜葛陌生人的身体，不知道五千块钱就能让一个曾那么喜欢自己的人失去期待。
　　而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期待西子的？大概是那天自己限号，他问西子能不能帮忙去新房工地接下他妈妈，西子立刻答应了下来。
　　就那天杨程易指着那面大墙壁说以后这里挂上我们的巨幅结婚照咋样？西子白他一眼说他多少有点大病。
　　然后一家三口去绿茶餐厅吃了晚餐，西子乖巧懂事的去给杨程易妈妈下楼买了奶茶，杨程易看着这一番和谐的风景，一口茶下肚，竟然觉得有了几分醉意，有了一种和和美美，夫复何求的感觉。或许就是那一刻，杨程易觉得就她了，自己心终于定了，有了一个归宿。
　　杨程易是一个很固执的人，认定了一件事，就很难再去改变，不论是积极的，或者是消极的。他觉得自己是不会离开西子的了，任光阴飞逝，世界变迁。他就天真的觉得，这么多人的一个世界，他终于遇到可以和他一起变老的人了。
　　但他好像一直忘了去想，西子有一天会不会离开他。也正是这种安全感，让他一步步不自知的滑进了深渊。
　　人生若只如初见。
　　杨程易很爱这一句，再后来每个安静的黄昏他坐在阁楼对着夕阳发呆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场初见，想起那个时时想粘着他，刻刻都想和他分享日常的西子。
　　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