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段小丽去保健室挂号、配药，然后给自己制定了一个长期的治疗计划。当然，她不是为了治疗，而是为了有效预防和阻断HIV的感染。拉米夫定、替诺福伟、克力芝，这些以前她给病人开的药，现在轮到自己吃了。说实话，没病谁愿意吃些药啊，才吃了两天，段小丽就感觉到了副作用：恶心、头晕、食欲不振、药物性皮疹。
　　恶心、头晕了，她就买点零食，特别是强力薄荷糖，能帮助缓解；食欲不振，就多吃面条，反正划拉几下就能吃下去；皮疹倒还好，只是集中在前胸后背一些区域，没有全身多处散在，衣服一穿谁也看不见，偶尔有些痒，她还能熬过去。其实，她没工夫去理会这些，她要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为了避免交叉感染，她已经自带餐具去食堂吃饭，或者干脆叫外卖。科室里的值班室，她没法待了，只能回家住，但是下个礼拜，儿子就要回来，她要赶紧把家里准备一下。她买了一个餐具消毒机，还买了一箱84消毒液，又从医院借了一个紫外线消毒灯，把家里每个房间都彻底消毒，就差用环氧乙烷了。考虑到自己平时穿的内衣、裙子、丝袜等不能用84消毒液多次消毒，又去超市买了一批纯色的廉价内衣和肉色丝袜，去优衣库买了几条相同款式的裙子，打算坚持到疗程结束。虽然这一通折腾，耗费了不少精力，她多少觉得比较放心了。
　　她扎手的事，很快也传遍了全院。其实，她不是第一个，以前也有其他医生遇到过类似的事，不过大多是乙肝和丙肝的患者，遇到HIV携带者她是第一个。同事们大多能理解，但是也有少部分人有了一些戒备之心。她也见怪不怪，吃饭、开会等时候，她尽量坐到角落，省得别人避之不及。
　　一天傍晚，她吃过晚饭去边上的北海公园散步，遇到其他同事也只是点个头，没有多说什么。可是，第二天就有传言，说她在北海边上散步，有点想不开。她也不理会这些风言风语，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星期五，医院按惯例召开院周会。段小丽特别挑了一个靠后的位置坐下，省得和别人挨着，还要多些废话。果不出所料，院长在点评近期医疗工作的时候特别强调了她扎手的事，果然就有人回头往她那个角落张望，还有人在那里窃窃私语。看到这场景，护理部主任（她是院感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连忙接过话茬，希望全体医务人员正确面对，加强自身防护。
　　周会开完，段小丽这事成了院内人尽皆知的事。这样倒也好，院长已经把事情点破了，就没人暗地里再议论了。对于在医院一线的医务工作者来说，大家深知在这样的岗位工作潜在的风险有多大；大家心里也清楚，她只是遇到了操作上的意外，而病人又恰好携带HIV病毒，至于段医生是否会感染，还是一个未知数。段医生是他们的战友，没有人会因此歧视或排挤她，更多的人给她的是鼓励和美好的祝愿。
　　这天中午，段小丽照常去食堂吃面。今天胃口还不错，她另外点了一份西红柿牛腩羹。打饭的老马师傅看到是她，特地多给点牛肉，隔着窗口跟她招呼：“段主任，没事的。多吃点，增强免疫力，就好啦！”
　　马师傅的话，让段小丽倍感亲切。这么多年来，马师傅就像一位长辈，隔着食堂的窗口给她种种温暖。
　　呦，丫头新来的吧？多吃点，医院里干活可累了……
　　小段啊，找对象啦？多吃点，漂漂亮亮的……
　　段医生，有喜啦？多吃点，生个大胖小子……
　　老马师傅的话，虽然简单质朴，却像穿透层层阴霾的一道阳光，让段小丽的心头瞬间爽朗了很多。她端着饭盆找了一个角落坐下，这几步路似乎是这些天来走的最为轻快的。
　　段小丽刚坐下不多会儿，正埋头吃面呢，有人也端着快餐盘坐下了。段小丽抬眼一看，是政委，赶紧挪了一下自己的饭盆，给政委腾个地方。
　　果然，政委是来关心段小丽近况的。政委很谦虚，说自己是高炮部队出身，医学专业不懂，为了她这个情况，还特地找业务副院长咨询了一下，否则思想工作不在点上，怕被人笑话。段小丽苦笑着说，是自己操作时不小心，结果给大家作了反面典型。
　　政委一摆手说，这不是什么反面典型，不要有这样的心理包袱。是人都有可能犯错，更何况是这样的意外情况。再说了，现在医疗技术不断进步，以往不可能的事也在逐渐突破，只要及时规范治疗，阻断感染不成问题。他鼓励段小丽要有必胜的信念，这样才会取得最后的胜利。此外，政委还特别关心了她的复习情况，要她心无旁骛，把准备工作做充分，要珍惜医院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
　　暂时不分管病房之后，段小丽主要负责门诊的日常工作，每天带着小刘去坐门诊。这天上午快下班的时候，诊室里来了一位病人。虽然她戴着墨镜，段小丽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就是那个小姑娘——钱菲菲。
　　段小丽刚想埋怨几句，可是转念一想，这跟患者有什么关系呢？更何况，小姑娘本来就是一个受害者，她已经深陷痛苦之中，更应该得到同情和关怀。
　　段小丽让她坐下，看了一下电脑工作站，没有钱菲菲的名字，就问她这次来门诊有什么事。钱菲菲说她上个星期来门诊，已经让主任复查过了，手术做得很彻底，病理结果也明确是尖锐湿疣，已经在口服药物。另外，复查的时候，主任也告诉了她感染HIV的情况，以及段医生手指划伤的事。今天她来找段医生，就是特地来道歉。
　　听钱菲菲这么一说，段小丽一点责怪的心思都没了，倒是心生一丝怜悯。段小丽刚想宽慰她几句，钱菲菲兀自问起了HIV感染的治疗问题。可是，还没等段小丽给她详细解释，钱菲菲的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我爹妈就我一个女儿，他们指望我出来念书，将来有份像样的工作，还能找个好人家。可是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等到那一天……不是我怕死，我是怕有一天我的病传回到他们耳朵里，他们还怎么做人啊？！”
　　说着说着，钱菲菲的眼泪已经像串了线的珠子那样往下掉。到这会儿，段小丽深深感受到了钱菲菲那种痛苦的心境。如果不是钱菲菲当时的一丝虚荣和一念之差，她就不会有今天；她或许还在勤工俭学，或许在跟同学闺蜜逛街休闲，或许在跟男友卿卿我我，或许在家孝敬双亲……
　　段小丽想到了政委的话，是人都有可能犯错误。有的错误可以想办法弥补，别人也会原谅；但是，有的错误酿成的后果却无论如何无法弥补或挽回，也无法得到他人的原谅。钱菲菲的痛苦之处正在于此。
　　随着疗程的推进，段小丽的各种反应不断。恶心头晕她坚持下来了，胃肠不适她也扛过去了，但是皮疹和瘙痒一直伴随。为了减少自己下意识地搔抓，她尽量穿长袖的白大衣，待在空调间里，减少日晒和高温出汗的刺激。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拿止汗露搽一下皮肤，一阵清凉的感觉就把瘙痒掩盖了。可是，止汗露只能控制一时之痒，无法让皮疹消退。
　　她每天洗澡之前都要照一下镜子，看看皮疹的情况。从颈项到胸背，到腰腹，再到会阴和大腿内侧，都散在很多细小的红色皮疹。所幸，前臂、小腿、手足和头面部没有发生皮疹，否则真的没法外出，也没法跟人交流了。
　　以前，她跟老公视频聊天的时候，王家学都会先发个“clear”过来，这样段小丽就知道她老公是一个人，没有其他人在场，她就算穿个低胸的睡衣也可以开视频聊天。但是，为了避免被王家学看到她的皮疹，她在家干脆穿了短袖的睡衣套装。有一次，王家学又发了一个“clear”过来，她也挺耿直的，回复到：别clear了，我穿了大花袄呢。王家学问最近怎么了，段小丽说她不放心儿子一个人睡觉，所以要经常到他房间去看看，现在是暑假，如果穿得太单薄，让儿子看见了不好。王家学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多想。
　　一天晚上，段小丽照料好儿子，看着他熄灯睡觉，然后自己回房间赶紧看书学习。这时，老公的消息来了，又要请求视频通话。
　　“媳妇啊，想我没？”
　　“还行，想得一般。”
　　“我下周一要回趟BJ，要去总公司汇报一些工地上的事。”
　　“别拿公司说事。你回来不就想看看儿子，顺便睡睡我。”
　　“你看你，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说话怎么可以这么粗鲁啊，虽然你说的话我大部分都同意。
　　两人说着说着都笑了。但是，段小丽告诉王家学，明天傍晚姥姥姥爷就要把孩子接到沈阳去待几天，他下个星期来是见不到儿子的。
　　趁着周末儿子不在家的机会，段小丽把家里又拾掇了一番，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就等老公回来。周一上午，老公来消息，说飞机中午到BJ，然后直接去总公司汇报，这事挺急的。段小丽问他晚上回不回吃饭，王家学也说不准，就说谁先回家谁准备。
　　那天门诊结束，段小丽接到王家学的消息，说还在开会。她赶紧去食堂买了几个菜，打了车回家，餐桌上摆好了阵势，就等老公回来。她知道老公喜欢喝冰镇啤酒，但是胃不好，她就把啤酒拿出来先回回温。可是，左等右等，王家学一直没来。她发消息问，回答就三个字：在开会。她只好把啤酒又放回冰箱，自己先看书去了。
　　看会书，段小丽感觉饿了，只好偷吃几颗花生米，又不敢多吃，怕把老公的下酒菜给吃没了。就这么干等着，一直到晚上9点多，王家学才回来。
　　王家学一回家，放下背包，先给段小丽一个熊抱，然后洗了把脸，两人开始迟到的晚餐。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段小丽这才知道他这次回来的事有多么严重。原来，王家学刚去福建工地接替前面的工程主管，就发现工程方面有问题，找来监理单位一问，发现工程建设方面确实存在问题。还没仔细调查建设方面的细节，马上就遇到了工程中期审计。这一审计，发现资金方面也存在严重问题，他赶紧跟自己的上级主管汇报，于是总公司让他回京具体汇报。
　　今天回总公司，他先是在部门内部进行了汇报，主管告诉他总公司今天开党委会，这个议题要专门汇报。原本只留了15分钟的汇报讨论时间，可是他发言之后，领导们讨论了一个多小时。他这时才知道，有人已经写信给集团党委和国资委，事态非常严重。
　　“反正这事不是你干的，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小丽一边说，一边给家学夹菜。
　　“哎，话不能这么说。这是总公司的业务，花的是国家的钱，就是老百姓的血汗钱。我不敢说这是百年工程，但是也要对得起人民，经得住时间的检验啊。”
　　王家学对待工作的认真投入，以及他执着甚至执拗的态度，正是深深吸引段小丽的地方。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喝酒吃菜。
　　吃完这顿晚饭，都快十点半了，也说不清这是晚餐还是夜宵。段小丽说她第二天还有门诊，要早点休息，所以先洗澡去了，王家学就主动清理餐桌，洗刷碗筷。段小丽担心自己不小心搔抓皮肤，所以最近都穿着套装的睡衣睡觉，王家学洗完澡爬上了床，就开始动手动脚。段小丽把他的手挡开，说时候不早了。王家学说没事，反正他第二天也要去公司继续研究方案，不会睡过头。
　　王家学的手一个劲往小丽的胸口摸，可是这些地方越摸越痒得难受，于是段小丽使劲把他的手甩开了。没想到，王家学也是倔脾气，突然坐了起来，开始数落段小丽。这下可把段小丽给惹火了，也是腾一下子坐了起来，把床头的灯一开，衣服一解，让王家学自己看。
　　王家学看到小丽白花花的身子上很多小红点，这下子也惊呆了。段小丽气地抽噎了起来，王家学赶紧一把抱过来，轻轻地抚摸她的背。
　　“你别摸了，背上也有，越摸越难受。”
　　看到妻子哭得稀里哗啦的，王家学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段小丽这才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明白。说完，她干脆把裤子也脱了，让王家学好好看看她身上的疹子。
　　王家学心疼，又不敢用力去摸，只好把小丽搂在怀里轻声安抚。
　　“那你这药得吃到什么时候啊？”
　　“先吃一个月，复查了再说吧。”
　　“这个方法有效吗？”
　　“等你工程结束回来，我要是还活着，那就没事了。”
　　“你看你，尽说丧气话。啥叫还活着？你必须活得好好的！那你的疹子会退吗？”
　　“应该能退。要是不能退，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退货啊？”
　　“瞧你这话说的，我王家学是那么肤浅的人吗？疹子退不了，咱就当战利品收了。”
　　段小丽一听，就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哎，我咨询个事，段主任。”
　　“啥事啊？”
　　“你现在的状况，不影响咱俩那啥吧？”
　　“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段小丽说完，往床头柜方向一瞥，王家学自然心领神会。
　　这一宿，两人都睡得特别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