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去往食堂的路上，段小丽还在回想刚才手术的那个瞬间。她两年前就写过一篇国内医务工作者职业暴露和院内感染相关性的论文，所以深知左手拇指上那个切口感染的潜在危险。她有点后悔，如果刚才戴两副手套操作，感染的几率会下降3个指数。
　　是的，职业暴露是所有医务工作者无法回避的一个现实。不论是在门急诊、手术室、ICU，还是普通病房，抑或是超声、放射影像、医学检验等辅助科室，甚至是药房、消毒供应室、中心配液室等岗位，医院感染无处不在。医学的进步，感染控制理论的不断提升，都在帮助医务工作者和患者。但是，再好的防护，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职业暴露的问题。医务人员的各种操作，仍然是临床工作中的绝对重点，必不可少。只要存在人的操作，势必存在各种失误和差错。可惜，时至今日，我们都无法给医务人员提供绝对有效的防护。正因为如此，职业暴露成了防不胜防的院感高危区。
　　就这个话题，段小丽曾经在医院的中青年论坛上也介绍过，许多同事深有感触。今天，段小丽自己成了那个深有感触的人。现在，手指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但是她更担心自己是否会感染。她查过相关文献，了解到医务人员在执业过程中发生感染的各种奇特案例。她希望自己不要成为其中那一个。
　　走到食堂，自助餐区已经没什么菜了，幸好面食的窗口还有人排队。段小丽打了一份炸酱面独自找个座位吃了起来。这时候，她看到主任和政委两人走进了食堂。主任没在专家餐厅吃，却端着盘子到小丽面前坐了下来。
　　“有个事我要先跟你说一下。”主任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跟小丽说。
　　小丽吃着面，听主任说。
　　原来，上午主任出门诊的时候，被政委叫去谈话了，谈话的核心内容就是今年医院中级晋升副高的事。昨天，院长和政委去战区开会，会议上传达了今年有关职称晋升的内容。简单来说，就是要向作战单位倾斜；这样一来，第一轮的预告方案只给医院两个中级升副高的名额。最初医院报了4个人，这下要砍掉一半。早上，政委把四位科主任叫去开个小会，吹吹风。没想到，四位主任互不相让，谁都不同意砍自己科室的名额。后来，院长出面，分开两两谈话，最终还是僵持不下。这不，段小丽的主任还跟政委一路聊到了食堂。
　　“反正我是寸土不让。我们感染二科从创立到现在，从白手起家到具备一定规模，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双丰收，人才梯队也逐渐形成，凭什么叫我们让出名额？！”主任似乎还在头气上，继续说：“我估计院长政委会分别找你们谈话，你也坚持别退让。现在政策一年一变，错过这次机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呢。”
　　段小丽一开始以为主任要跟她说上午那个病人的事，原来是谈职称晋升。她非常感谢老主任的关心，自己受伤的事只好暂时搁在一边不说了。
　　下午上班以后，段小丽去医院门诊挂了号，请同事帮忙开各种检查，又去打了破伤风疫苗和免疫球蛋白。她几次打开工作站，想看看上午那个患者钱菲菲的血液化验结果，发现还没上传到系统。她想自己打电话到检验科问问，甚至自己过去查阅一下。后来一想，何必这么担心呢，反正明天上午就有结果了。
　　吃过晚饭，病区里已经有年轻医生在夜查房和自习，段小丽正好趁这个机会在院子里走走。夕阳已经染红了半边的天空，白天的热浪逐渐退去，晚风徐徐，倒是颇让人舒心。她回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刚毕业来医院的时候，住的是集体宿舍，经常晚饭后和同事在院子里散步。这十多年来，她经历了读研、结婚、生子，从大家眼中的小丫头逐步成长为技术骨干，科室的中坚力量。她深感幸运，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是在这个院子里度过。如今，她又要面临职业生涯中又一次重要的考验。按照段小丽的技术水平、近年来的科研、教学成果，以及论文发表情况，她三年前就可以参评。但是，医院是一个论资排辈的地方，前面那么多优秀的人也是熬了许多年才盼到出头的日子。所以，她一直没有跟领导提自己职称晋升的事。
　　两个多月前，干部干事找她谈话，说是今年医院有指标了，让她可以开始准备，她一下子感到机会来了，给自己制定了详细的复习计划。但是，医院也是一个人多嘴杂的地方。他们几个准备参加职称晋升的人员名单才公布，院子里就有各种阴阳怪气的论调出现了。用段小丽爸爸的话说，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破事就多。老爷子是高中退休教师，自己在知识分子队伍干了一辈子，深有体会。段小丽没有理会那么多，她只想做好自己，充分准备，积极面对，把握好这样难得的机会。
　　第二天一早，科室大交班之前，主任过来找到小丽，问起她手指受伤的事。昨天晚上一心看书复习了，段小丽暂时忘掉了这茬。现在主任问起这事，她倒有点担心。不过，小丽没看到那个病人全部的检验结果，只好跟主任说没什么，请他放心。话虽这样说，小丽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所以早交班结束之后，她赶紧去工作站查看钱菲菲的化验结果。
　　当段小丽找到昨天的接诊记录，打开钱菲菲的化验链接之后，她看到了一个令她震惊的结果——HIV阳性。也就是说，钱菲菲不仅有尖锐湿疣，还感染了艾滋病毒，或者说是HIV的携带者。她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断告诉自己是专业人员，平时接触这样的患者很多，有丰富的处理经验。即使HIV携带者，也不一定都有很强的传染性，即使自己不慎被刀片划伤，也不代表一定就会感染，况且昨天已经做了紧急处置。但是一转念，她又想到了自己平时讲课当中举的那些例子，那些吸毒、卖淫的人员，那些卖血村的无辜人员，还有著名的运动员洛加尼斯和魔术师约翰逊所面对的来自社会的冷漠、嘲讽、非议……。她不断提醒自己，概率，一切都只是概率。可是，她脑海中又回想起那些职业暴露造成HIV感染的特殊案例……
　　她想的越多，脑子里却越是一片空白，医生办公室进进出出的人仿佛已经从她身边消失，只留给她一间偌大的房子用来发呆。
　　——段老师，段老师……
　　段小丽听到有人在叫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小刘医生。
　　“主任让我来叫你到他办公室，说有事交待。”
　　段小丽关掉医生工作站，起身整了整白大褂，快步向主任办公室走去。
　　“小段你来啦，进来坐吧。小刘也进来，顺手把门关一下。”主任吩咐着，放下了自己手里的茶杯。
　　段小丽一看，护士长也在，看来主任是真的有事要说。
　　主任示意大伙儿坐下，窄小的主任办公室里挤满了他们四人。
　　“是这么个情况……”主任喝口水，略微清了下嗓子，说到：“昨天，院长政委找我们几个主任开会了，就是这次中级晋升高级的事。医院本来争取到3个名额，但是因为从战区的角度考虑，要向基层进一步倾斜，所以现在只有2个名额了。这谈不上什么高风亮节，是服从命令。不光我们单位名额少了，其他单位也一样。段医生是我们科室的骨干，也是当年跟着我从一科出来创建二科的老同志了。各方面条件素质都很好，所以医院也给了这么一个公开公平竞争的机会。我找你们几位来，就是简单商量个事。为了让段医生更好地投入复习准备，我建议从这个星期开始，段医生就不要新收病号了，现有的病人让小刘帮忙管理，请段老师把个关。现在开始到考试，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让段医生安心复习。但是，每周的教学查房和集中学习还要参加，专家门诊还要兼顾一下。我们内部尽可能创造条件。你们看怎么样？”
　　护士长和小刘都没意见，表示同意。这让段小丽反而有些为难，她只是想待在科里，多看看书，如果把活都甩给别人，心里总有些过不去。她还在犹豫呢，主任又说了：“另外啊，绩效奖励这块，我看就按照平均系数的1.1执行吧，这样大家应该没意见吧？”
　　别说给1.1，就是不拿绩效，段小丽也没意见，毕竟活都让别人挑了，自己可以更加专心去看书复习。她倒觉得有些对不住科室里的年轻同志，尤其是那些工作不久的年轻护士。没想到，护士长先表态了，同意主任的想法。小刘似乎更加积极，觉得自己有了更多学习锻炼的机会。
　　话说到这儿，段小丽也没有推辞的必要了。她也表个态，感谢主任、护士长的关心和帮助，一定会努力做好复习工作，争取在这次晋级考评中取得优异的成绩。
　　事情商量好了，护士长和小刘起身要走，段小丽想赶紧跟主任报告一下昨天的情况，没想到主任先开口叫她先留步，还有话要说。
　　小刘把门轻轻带上之后，主任先发话了：“晋级考评的事就这样，我也不多说了，你的实力不比他们几个博士差，我相信你。昨天门诊的事我听说了，也不能怪小刘，他的沟通能力还是有些欠缺。主要是说你手指被扎的事。”
　　段小丽默默地点了点头，把左手扬了扬，创可贴还在。
　　“我一早上班，就在看工作站，检验结果刚刚上传。你自己看了吗？”主任关切地问。
　　段小丽点了点头，内心突然一阵难言之痛，随之鼻子一酸，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主任也没说什么，递了几张面巾纸过去。
　　段小丽抽噎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了下来。她的脑子里想到的不是自己会怎么样，同事们会怎么看，她更多的是想万一感染了，将来父母亲怎么想，老公怎么看，儿子怎么办。她不想让家人承担太多的痛苦，这一想，她再坚强的内心也承受不住，所以才泪珠滚滚。
　　“我们从事医疗这项工作，从穿上白大褂的第一天起，就要面对各种看得见或看不见的风险。就像排雷战士踏进了雷区，就算身披防爆服，手拿探测器，可还是有极大的意外引爆风险。这是我们的职业风险，也是这项职业无私和崇高的地方。这几天你就不要换药了，也不用参加门诊手术，先把创口护理好。等会儿去保健室挂号吧，咱医院有药，你先抓紧治疗。昨天中午到现在还不到24小时，现在就开始，阻断效果是很高的。
　　毕竟大家都是从事医疗工作的，彼此去宽慰没有任何意义，而主任的话似乎是一种鞭策和激励。听完主任这些话，段小丽倒更有信心了。她起身再次感谢主任的关心，然后就打算去门诊保健室。她刚拉开房门，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机关文印室的小朱，她就是心内科何博士的妻子，而何博士正好是这次参加晋级考评的人选之一。
　　“哎哟，两位主任正在商量事啊？要不我等会儿过来？”小朱手捧着一些资料，站在门口。她跟段小丽就面对面挨着，能够清楚地看到段小丽的眼角还有一些泪痕。
　　“哦，没事。我们刚聊完，你进来吧。又有什么最新指示啊？”主任在里面发话了。
　　段小丽不想跟小朱多说什么，略微颔首示意一下，错开身就走了。
　　何博士的导师是院长的大学同学，正是导师的推荐，医院两年前把何博士作为人才引入。恰好何博士的妻子小朱又是院长的山西老乡，就算是“亲上加亲”。于是，小朱在医院机关的文印室谋了一个闲职，平时打打字、印印资料，跑各个科室去发一些文件通知。就这样，她还觉得累，说印发文件一个字都错不得，实在责任重大，想让老公去跟院长说说，能不能加点工资。何博士面对她几次三番的唠叨，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一趟，还顺带“意思意思”。没想到，院长只跟他谈工作，丝毫没理会他的“意思”，最后还拒绝了他的“意思”。小朱觉得院长不够“意思”，就去找政委。她认为自己年轻漂亮会说话，又是政委分管的条线，应该没问题。不成想，政委直接把她打发给干部干事，后来就没了下文。小朱觉得吃了亏，消停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利用发文件资料的机会，到各个科室串门；先是混了个脸熟，然后再打听谁跟院领导的关系好。
　　最近，何博士也要准备晋级考评的事，小朱又开始忙碌起来，逢人就说自己老公工作上怎么怎么辛苦，科研上如何如何投入。小朱这人，平时干活拈轻怕重，但是这种摇旗呐喊、助长声势的外宣工作，真是信手拈来，劲头十足。如此这般，全院上下都知道何博士要参加晋级考评。何博士几次说她，让她不要搞得满城风雨。小朱还不乐意了，说是帮他制造些声势，千万不能在气势上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