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七月初的BJ，已经是盛夏。清晨些许的凉爽，随着城市的醒来已经飘散不见，烈日骄阳比忙碌的人们更早到位。阵阵热浪催促着人们用更紧张的脚步去赶地铁，在那里还可以享受一丝凉风。
　　小丽今天特地早一些去赶地铁，她要早点去医院，因为提着行李，她怕会耽误时间。老公王家学出差了，这一趟总共要20个月，中间能回来几趟也说不清楚。儿子刚放暑假，被姑妈接到青岛小住几天。她心想，不如在单位住下，也方便看书复习，还能积累一些调休，考试之前兴许能用上。于是她跟主任和其他医生协商，申请连续值班一周。主任没什么意见，几个年轻医生高兴坏了，纷纷愿意调班。她收拾了一些随身衣物、日用品和备考书籍，像出差一样去上班。
　　她所在的感染二科，一般不收危重症病人，一年到头也少有急诊，晚上在科室值班看书是一举两得。她到科室的时候，时间还早，值班的小刘才起床，她就把小伙子赶了出去，兀自把医生值班室布置成了自己的寝室。看到写字台上的一摞书籍，还有那个陪伴她多年的马克杯，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段小丽作为科室的中坚力量，是主任近几年重点考察和培养的后备人员。虽说医院里给她任命了行政副主任，但她还是中级职称，一直在等晋级的机会。今年医院好不容易分到两个名额，论资排辈终于有机会可以参加考试和答辩，所以段小丽一直在精心准备，希望能够把副高拿下来。
　　上午是主任查房，之后大家各忙各的，主任带着小刘去出门诊，其他人开医嘱、开出院，医生护士忙碌不停。转眼就11点了，午班的护士已经开始床边交接，其他人有的点外卖，有的则考虑中午去食堂该吃米饭还是面条。
　　段小丽忙完自己的事，就早早去了值班室，一心看自己的复习书籍。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小刘打来的电话。
　　“段老师，你能不能来趟门诊啊？这儿有位女病人，她不让我给看病。”
　　“主任呢？今天不是他的专家门诊吗？”
　　“主任的专家号早就结束了，刚才政委找他有事，他已经走开了。这是个普通号，我也能看，但是那个姑娘死活不让我给她看。你能不能来帮个忙啊？”
　　段小丽听到电话那头小刘近乎哀求的声音，她只好放下手中的复习资料，答应他马上就去门诊。小丽心想，小刘虽然是科室最年轻的医生，毕竟是研究生毕业，底子很好，主任一直把他重点培养，不至于连个普通门诊也拿不下来啊。去年她先后发了两篇高质量的论文，考虑到小刘在文献翻译和实验数据整理方面帮了很多忙，她把其中一篇文章的第三作者给了小刘。正因为如此，小刘平时都尊称她老师，关系一直很融洽。虽然她很想多花点时间看书，但是小刘打来了求救电话，她这个老师也只好亲自出马。
　　段小丽刚拐到门诊二楼的走廊，就看到小刘在诊室门口焦急地等候着。她三步并作两步赶忙过去，小刘也赶紧迎上来，在她面前悄悄汇报了一下刚才的情况。听了小刘的简要汇报，段小丽心里就有数了，就说：“行，你先吃饭去吧，这儿交给我。”
　　小刘问，要不要帮她先打份饭带去值班室，小丽摆了摆手说算了。她心里清楚，这个病人的门诊手术时间说不准。
　　小丽走进诊室，看到一个姑娘背对着门，倚窗而立，护士小温则站在一旁，一脸无奈。小温看到段医生进来，仿佛看见了救兵，连忙把一堆病人的资料递了上来。段小丽接过单子看了下，就是普通的血常规、凝血四项、乙肝表面抗体等，还有一张心电图的检查结果，看来小刘把术前的常规检查都开好了。她打开工作站，把这个挂起的患者移到自己的工作站，里面有小刘已经写过的病情摘要。
　　“瘙痒伴异物3个月……半年前有不洁性行为……否认输血、吸毒……”从小刘的文字里，已经能隐约感觉到这个姑娘的心事重重。往下一看，“查体”一栏内容是空的，而诊断写了“尖锐湿疣？”。再看看小刘开出的术前准备，乙肝两对半、梅毒、HIV等检查也做了，但是结果还没回来。诊室内纠缠许久的原因，小丽大致明白了。她让小温护士带病人去操作室准备，并嘱咐她先做个“醋酸白试验”。
　　段小丽抬头看了一下诊室墙上的挂钟，已经11点15分，如果不是这个小插曲，她作为值班医生可以提前去食堂吃饭。不过她没有什么怨言，毕竟从事医疗工作，必须接受各种各样的意外情况。相比于抢救病人，这样的门诊小手术不会耗费多长的时间。按照常规，她把一些术后医嘱先开好，包括病理送检的项目也在工作站里申请好了。她翻看了病人的登记信息，是一个在校的学生，就特地开了一些简单的药物。只要等会儿检查和手术能基本确认“尖锐湿疣”，那么她就可以先走，让小温做扫尾工作。
　　她走进内间的操作室，病人已经躺在手术床上，她凑近一看，醋酸白试验也是阳性的，几乎就可以确诊“尖锐湿疣”；段小丽脱下白大褂，戴上护目镜，清洁和消毒双手双臂，换上一次性手术衣，戴好手套；一边准备手术器械，一边再跟那个姑娘交待一些手术过程之中和之后的注意事项。小温把一张单子递给段医生看，《门诊手术知情同意书》上有病人的签字——钱菲菲。
　　消毒，铺洞单，抽取局麻药……段小丽要先留取一些标本送检。打完麻醉，她等了1分钟，用刀尖稍稍探了一下局部的麻醉效果，确认麻醉起效。她用组织钳轻轻提起一小块病灶组织，准备用尖刀片切取病理标本。为了尽量减少局部的影响，她打算只切取2-3mm左右的病理组织。她想尽可能沿着病变的基底层去切，避免损伤正常的皮肤组织。一小块梭型的病理组织切好了，还留有一个蒂部，她用组织钳轻柔地夹着，准备用刀片切断；护士小温也在一旁拿着标本盒准备接收。
　　为了尽可能避免切到正常组织，段小丽采用了反挑的方式来切取。段医生的刀片从病灶组织往回切割，就在刀片切断的同时，病人突然一动。这一动，尖刀片竟然鬼使神差一般划过了段小丽左手拇指。
　　“你怎么了？”小温一边接过病理标本，一边问病人。
　　“哦，不好意思，我就是有点痒，所以动了一下。”
　　段小丽右手用纱布按压着取标本的地方给予止血，左手赶紧举起来，她要仔细观察一下，具体受伤的部位。很快，她发现自己左手拇指指腹的地方有殷红的鲜血渗出了。她赶紧拿左手冲着小温比划比划，叫小温打一副弯盘，倒上碘伏液。小温一看就懂了，连忙照办，她帮段小丽把左手的手套脱下，用棉球擦拭了一下伤口，把血液吸净。当小温拿开棉球的时候，小丽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左手拇指上的伤口，不足半公分，她活动了一下手指，应该没有伤到神经血管，但是渗血不断。她赶紧把手指泡在碘伏溶液里，于是一阵阵锐利的疼痛传导上来，果然是十指连心，但是没办法，必须要做这样的紧急处置。
　　大约3分钟过去，小温帮段医生把左手拇指上的碘伏溶液擦干净，用一个创可贴简单处理了伤口。段小丽这才拿起患者身上的纱布，看到标本切取处基本没有渗血了。她换了手套，开始给那个姑娘做激光治疗。
　　刚开始，当激光烧灼病灶的时候，钱菲菲还有些疼痛，渐渐地就适应了。房间里只有激光烧灼发出的“吱吱”声，以及抽烟器发出的低沉的轰鸣。钱菲菲向两位表示抱歉，她在诊室里待了这么久，都影响医生护士下班了。段小丽宽慰她，让她不要介意，好好配合治疗才是重要的。渐渐地，钱菲菲话多了起来，讲述了自己得病的过程。
　　原来，钱菲菲在通州的一所职业技术学院上学，酒店管理专业。去年国庆节过后，学校开始安排他们到外地一些酒店实习。到了酒店，她看到很多同学都买了新的手机，她也想买一台。可是，实习期间除了包吃住，只有每月500元的生活补贴，根本不够买手机。后来，她想到了贷款，却不曾想遇到了套路贷。她吓坏了，却又不敢报警，也不敢跟同学说。她知道家里穷，父母亲的身体也不好，所以不敢跟家里提这事。她一心想要赚钱还债，于是跟着其他学校的实习同学去一家会所当陪唱公主。
　　其实，所谓的陪唱公主，更多是要靠卖酒赚钱。钱菲菲不怎么会喝酒，更不会劝酒，所以拿到的提成就少。一个星期下来，赚到的钱只够还利息。随着还钱日期的临近，她越发焦急。这时候，会所里的一位大姐看穿了她的心事，劝她去高级会员区陪唱，说那儿都是大老板，出手阔绰，还不用卖酒。钱菲菲将信将疑地去了，原来那里的老板都有自己的存酒，确实不需要她卖酒，她还可以喝饮料。可是，她喝了饮料之后，越来越口渴，再后来就瘫倒在沙发上……
　　第二天早上，她是在会所的更衣室里醒来的，那位大姐已经帮她准备了早饭，临走之前还塞给她几千块钱，说是几个老板的打赏。钱菲菲离开会所，赶紧联系放高利贷的人把钱还掉，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了。她赶紧回酒店上班，可是一整天都感觉不舒服。那天晚上她洗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内裤被人换了，她一下子明白了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她躲在被窝里，默默地哭了一个晚上，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她再也没去那个会所赚外快，也没跟别人提起这事。元旦过后不久，当他们结束实习回到学校，她渐渐感到有些瘙痒，她去一些小诊所打针吃药，反反复复没有好转，病情反而逐渐加重。这次暑假，她决定留下勤工俭学，然后好好治疗。
　　钱菲菲把自己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说了，段小丽的手术也正好做完。小温在里间收拾东西，段小丽在外面诊室又交待了几句，然后匆匆赶去食堂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