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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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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概是从三四岁开始记事,应该算是较早的了。我对于世界的感知是从温饱开始的,而非贫穷。当时的我还并不能意识到我有一个家徒四壁的家。我每天还能勉强吃饱饭,我小小的脑袋便得到了身体上的满足。
  然而事实是,我的父亲在他的父母分家产时只分得了这间小屋和屋里一张破床,厨房里连一个凳子也没有,我的母亲在嫁给我父亲的头一年都只能蹲在烧火口旁边,一边烧火、一边做饭。后来母亲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个长久之计,便叫我父亲出去打工。又过了两年,由于我母亲实在没有种庄稼的天赋,家里稻米收不上来,鸡鸭也长不大便夭折,家里还是穷得上顿不接下顿,于是母亲也跟父亲一起去打工。走前,他们和婆婆商量好每月给她50元钱,让她照顾我,并且每月要给我2元零花钱。于是我母亲在生活所迫之下离开了尚且三岁的我。
  母亲走的那天我哭得惊天动地,嘴里不停得叫着“妈妈、妈妈......”,小手伸在空中,像水母在海里游动,水母抓住了水,我只抓住了空气。我的母亲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我婆婆一边诓哄着我,一边说“妈妈不要你咯!”于是我哭得更大声了。
  和婆婆一起生活的日子不太愉快,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她不会做饭。那个年代不会做饭的女人可以算是奇闻。据说婆婆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女儿,十指不沾阳春水,读了许多书,很有点大家闺秀的模样。当年她和我的爷爷一起读过书,我爷爷是个穷书生,但婆婆还是被他的才华和气质所吸引,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此后,婆婆断绝了和娘家的来往。然后,恋爱的热潮很快被现实的巨浪打翻,爷爷读了些许书,却不会干农活。在这乡村里谋不了生路,自己又胆小怯懦,不敢走出去闯一番事业,只好让婆婆跟着他忍饥挨饿。
  婆婆在厨房后面的一小块空地上种着一些菠菜,又挑了一块肥沃的自留地种了些玉米、红薯、花生、牛皮菜。玉米在地边上排了两排,红薯种了两路、花生种了两路、牛皮菜种了两路。就这样一小块的地被婆婆划分得整整齐齐。在那时,地边上隔几步就能看见一大块石头,那是用来划分每家每户得地界的。旁边人家总是把石头往我们家的地界上悄悄挪动。婆婆却从不与对方争执,依旧是只种着那些数目的菜,留出空余的地界让隔壁占了去。也就是这样,隔壁地的婶子见了她总是热情地打招呼。我们家其余的地都交给我二娘、三娘家去种了,婆婆说我们种这些够吃就行了。
  很难预料到,那一小块菠菜给我幼小的生命带来了第一束阴影。
  我一直不是一个挑食的孩子,但这是在吃到菠菜之前。我逐渐地长大,开始对食物的味道有了一定的辨识度,比如红薯是甜的,我很爱吃、牛皮菜有些苦,我便吃得少。那个晚上奶奶扯了一把菠菜煮面条。我像往常一样端起了我的大碗,像我脑袋一样大的碗里,一大半都是菠菜,只有一小撮面条。我先是挑选了两根看起来最合眼的面条吃下去,有一丝淡淡的甜味,咽下去之后,那味道经过食道慢慢传递,到胃里却产生出一股恶心的感觉。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又挑选出一根娇小的菠菜,它长着粉红的根茎、绿油油的身体,虽然被开水煮熟仍然不缺乏生命力一般地躺在碗里。我把它送进嘴里咀嚼起来,还来不及下咽,便猝不及防地连着刚才的两根面条也一起呕吐了出来。
  婆婆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质疑和坚定,她对我居然敢吐出食物感到讶异,又用坚定的眼神无声地命令我继续吃饭。我咽了两下胃里翻滚而上的酸水,又吃下一口面条将那些酸水压下去。我不敢挑战婆婆的威严,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监护与被监护的陌生关系,这在我刚刚有了意识启蒙就感知到婆婆冷漠的疏远时便明白,我必须扼杀自己想要亲近亲人的本能,更不要说撒娇或者是依赖。
  当我在众多的菠菜里翻找完最后一根面条后,我害怕地望着碗里的菠菜,筷子停在我的小手中,我张开的嘴也呆滞住,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此时吃完一整碗菠菜面的婆婆如同刚才坚定的眼神一般坚硬的语气说出一个“吃”字,我才颤抖了一下小手,赶紧夹起一根菠菜囫囵吞枣般咽下去,趁着胃里再次波涛汹涌的酸水还没有涌上口腔之时,赶紧再咽下一根来不及嚼断的红头绿叶菠菜,可这一次,它没能抵挡住涌上来的酸水,这一次它不只是来自胃里,还从我舌头下方奔涌而出。我捂住嘴,试图不让他们吐出来,可是汤汁溢了出来,流到我的手上,又从我的手里流到我的胳膊上,滑出一条小路来。我已经来不及去观察婆婆的反应,打开堂屋大门便把那一堆菜和面吐在了院子里。
  眼泪随之而来,盈满了我的眼眶,让我看不清路。
  我用袖子擦干眼睛,又擦干净我的嘴角走进屋里,婆婆无动于衷,她变本加厉地对我说:”把菜吃完!“
  我死活不愿意再张开嘴吃哪怕一片菠菜叶,我咬紧牙关,却关不住眼泪,眼泪不争气地争先恐后般夺眶而出,一串接一串,不知是害怕还是委屈,抑或是抗争的艰难体现。
  终于,婆婆退让了,可她不愿意将自己凌驾于我之上的决胜地位降低半分,她语气生硬地对我说:“如果你不把菜吃完,就去堂屋门口罚站,站到你能把这碗菜吃完的时候再进来。”
  在对菠菜有了这样清晰的痛苦体验后,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罚站。那是夏末初秋时节,傍晚时天便已经黑下来。堂屋的门是两扇木门合叩在一起,门上贴着两张门神,年初春节时它们还是色彩鲜艳、活灵活现,现在经过八九个月的风吹日晒,已经褪去了最初的神勇,眼神空洞。两扇门旁边是挖出两扇窗,封着栅栏式密集的钢条,钢条保护起来的玻璃由于常年累月得不到擦拭已经积灰很深,钢条上落满了灰尘,像发霉长毛一般。堂屋大门顶上放置着一把剪刀和和一面大红色的镜子,剪刀张开架在镜子上,用红布缠绕起来。我曾经口无遮拦地问过奶奶这是用来干什么的,她恶狠狠地告诉我,是用来驱我的,由于我的出生让爷爷轰然倒下,并且病情一度恶化直至去世。那是我第一次对我和婆婆之间的对立关系有了初步的感受。
  我笔直地站在右边那扇门的旁边,我抬头看见天空这张巨大的黑幕布中点缀着满满的亮闪闪的星星。我试图数清楚他们有多少,可我还没有上学,我不会数数,我只好作罢,在心里告诉自己反正就是有很多很多。从天空望下来我看见了正对着我们的下面院子,屋子里亮着明晃晃的灯,光亮使我可以看见一点旁边的竹林。我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实际上什么也听不见,偶尔能听见一声巨大的笑声,传到我这里时已是非常遥远的一点尾声。我还是忍不住去幻想他们前后的对话,或许他们家里的小孩子喜欢吃菠菜面,所以大人们高兴地开怀大笑。
  远处其他的地方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尽管星光努力地洒下来,庄稼地里还是黑乎乎一大片,我只能借着堂屋的灯光看见我们门口的这块地里种着的高大的玉米杆,他们像我父亲一样高大,可是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了。我突然有些想念我的父亲,这种想念使得我第一次感到悲伤。人生就像玩游戏一样,不停地前进,在不同的关卡挖掘到不同的物品。这是我第一次、突然间通灵一般感受到新的一种情绪,这种悲伤很快蔓延到思念母亲、思念父母在身边的时候,我很快发觉到情绪推动着我的器官运动,我鼻子一酸,眼泪就马上流下来。眼泪滑到嘴角,脸上痒痒的感觉,又让我生出一种悲伤里带点可怜的感受。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慢慢地看不清屋门口的玉米杆,院子中间的樱桃树不过堂屋那么高,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忽近忽远,像一个令人害怕的鬼。这时,我的身体吓得打了一个冷战,我赶紧擦干眼泪再看看那樱桃树,树还是树,可我再回头看看门,门上的门神像是真的要跳出来吃掉我、上门的剪刀和红镜像是在叫我显出原形。我感觉冷气从四周、从心里毫无缝隙地侵袭了我。我哆哆嗦嗦地哭得更大声了。
  就这样到了半夜,我从嚎啕大哭转为抽泣,最后累得眼泪也流干了。婆婆依然没有叫我进去,她把堂屋的大门从里面锁起来,其实只是插上左右相向而行的插销,外面的人便推不开了。我又冷又怕,便靠着墙边蹲下去,背紧紧靠在墙上,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了墙,以造成有所依靠的错觉。
  终于,里屋的灯啪的一声亮了起来,婆婆打开门,我抬起头看看她,见她没有说话,便赶紧钻进屋里去。
  从这天以后,我对于黑夜有了不可名状的恐惧,在此之前我从不害怕一个人去上厕所,可是后来的晚上,一旦我想上厕所,掀开被子便犹豫起来。
  从屋里走出去,要经过贴着门神、供着神仙的堂屋、走过爷爷去世的长长的走廊。这短短的十几米路,突然变得遥不可及。我甚至想起了父亲之前讲过的一个故事:
  那天父亲从城里回来,拉着我和母亲一直讲着新鲜的见闻。期间父亲去厨房里倒开水,回来时开水洒得他满手都是,他却毫无察觉似的。父亲放下碗,一下子跳进被窝里,迟疑又害怕地说:“我刚刚看见后面那家人门口站着一个人,穿着白色的衣服,但是我看不见他的脚!”父亲的描述在我伺候漫长的成长里挥之不去。我好奇地想跟着他出去看个究竟。我的母亲严肃地拉住我,让我父亲赶紧抓一把米去对着那个东西撒过去,并叮嘱他大声地骂它几句,叫它滚开,不要来我们家!父亲抓了一把米出去,他没有骂它,由于害怕,他只是将那把米赶紧地撒过去就跑了回来。母亲安慰他,那东西在后面那家人屋里,那就不是来找我们的,稍加注意就行了。
  我们房子后面隔一条泥路的距离,住着一位婶子。她的老公卧病多年,很少出门,我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想象里,我也不曾去过他们屋里,因为我自幼多病,母亲说他们屋里有病人,阴气重,不能去。在父亲见过那东西以后不久,婶子的男人就咽气了。葬礼办了一天一夜,道士们白天黑夜地诵经唱诗,据说是要把亡人送往西天极乐世界。
  想起这个故事以后,我的童年变得非常艰难。我不敢再晚上一个人去茅厕,我总是在晚上婆婆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上厕所,以期望夜里不再起夜,或是婆婆夜里上厕所的时候,我也跟着她一起,并乞求她在门口等我一起回去。有时候我被尿胀醒,便想法设法闹出一点动静,把婆婆吵醒后她会顺便去上个厕所,我便假装是被她惊醒一般地也“顺便”上个厕所。在我六岁时,那一次正是父亲母亲都在家的时候,我睡在他们床边的小床上,夜里我再次被尿胀醒,可是没有人醒来,我实在憋不住便尿在了床上。毫无意外,第二天我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顿,此后她以六岁还尿床的事件在麻将桌上讲与人们娱乐,使得我非常羞愧。
  怕黑变成了我无法克服的弱点,在很多年以后,尽管我已经有能力在城里买一套灯光明亮的大房子,我还是会在半夜上厕所的时候迅速跑进洗手间,再迅速躲回被窝里,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婚后才得以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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