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翌日，云姨做好了早餐，简单的炒碎鸡蛋和吐司橙汁，不过只有一份。
　　谢训下楼来瞥见摆放在餐桌上的茶点，还没出声云姨便相当心领神会地解释道：“小姐一大早就上学去了，给她备了早餐路上吃。”
　　他点头，抿了口橙汁，深思熟虑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倏尔扭头叫住准备离开的云姨：“云姨。”
　　云姨忙不迭跑过来：“怎么啦？不合口味？”
　　他迟疑片刻，又摇摇头：“没什么。”
　　云姨：“……”
　　*
　　机票是七点多的，他在别墅待到傍晚，处理了一整天杂七杂八的琐事，黄昏时分和冯肆一道行至别墅门口，准备乘车赶往机场时，一辆车拐上山坡。
　　小姑娘下了车就目不斜视，看见了也当没看见，绷着脸雄赳赳气昂昂地闷声朝里走，好像谁欠她几百万。
　　冯肆给看乐了，吆喝一声叫住她：“小离离放学啦？”
　　她撇撇嘴，爱答不理的。
　　冯肆勾头瞧着她神色：“怎么了这是？见着你哥也不叫人？”
　　小水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过身，又心不甘情不愿地瓮声瓮气地喊：“四哥，哥。”
　　一板一眼的朗读机，哪有平日里那股欢天喜地的架势？
　　冯肆瞄了眼她又瞄了眼他，一大一小都板着脸，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他戏谑笑问：“咋啦，生你哥的气啊，你哥哪惹着你了你告诉我，四哥替你出气。”
　　小水默默道：你要是真能替我出气就好了。
　　冯肆又揉着她脑袋乐颠颠地笑：“听四哥一句劝，别跟你哥那木头桩子过不去，他就那样，他今晚得飞日本呢，又好几天回不来见不着了，你现在怄气，等他一走有你想的。”
　　听见这话，小水抬眸看向他，紧绷着的不悦转瞬消散大半。
　　然而谢训从始至终都是那幅淡漠平静的神态。
　　于是消散的那半又飞回来，且镶嵌地更加牢固，她冷哼：“见不到就见不到，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会想。”
　　冯肆：“哎——这小丫头片子！”
　　小水心绪矛盾极了，一边是面子促使她健步如飞，一面又是贪婪的眷恋令她无比想扎在原地，她知道留不住他，可是能多看两眼也好。
　　谁知道他此去会不会又中弹呢？谁知道会不会去了就回不来呢？
　　越想越后怕，她几乎都要丧权辱国地掉头了，谢训蓦地叫她：“谢离。”
　　她立即回眸，对上他双眼，如同跌进雾霭山丘、澄明阳泽。
　　谢训淡淡道：“听话。”
　　小水微愣，破天荒的第一次在他眼底捕捉到一丝名为温柔的神色。
　　不过转瞬即逝，她都没眨眼，就飘忽不见了，像一缕恍惚的错觉，一个绮丽的幻梦。
　　*
　　歌舞伎町酒绿灯红，穿和服踩木屐的女人像一只只绚烂的花蝴蝶，欢歌笑语满场纷飞。
　　一杯清酒送至跟前，女人温软的身体紧接着黏过来，举手投足间馥郁的脂粉香发散到极致，浓到刺鼻。
　　谢训皱眉，同行翻译连忙示意那女人赶紧滚。
　　四周落了个清静太平。
　　他却想起了谢离身上的那股香，不是什么香水的成分，应当是少女的体香，跟天然的海罗因似的。
　　以及她落在自己脸上的轻吻，像绵柔的催化剂，毒性悄无声息地弥漫，蓬发。
　　日本男人叽里呱啦，同行翻译毕恭毕敬地实时解说：“藤原先生说他有个建议，拍电影，日本和香港合资，在香港取景，没有人会在意一部电影的…”
　　谢训淡淡地听着，台上忽然唱起了粤语歌，暧昧婉转又含情脉脉的、相同的曲子。
　　月半弯。
　　夜已深我心思思你的丰姿
　　只想你便是我的天使
　　未见半秒便控制不了
　　难以心安于今晚
　　让我靠着你的臂胳流露我热爱心底说话
　　孕育美丽温馨爱意做梦都是你
　　Lalalalala…
　　日本人唱粤语不是很正宗，但也不知道是歌的问题还是别的，奇诡的魔力并不失效。
　　谢训脑海里有幅画面挥之不去。
　　“谢先生？”翻译试探性地轻声叫唤。
　　只见他半垂着眼皮若有所思，魔怔似的迟迟没反应。
　　冯肆满脸好奇地推了推他。
　　谢训醒神，蹙眉道：“接着说。”
　　*
　　别出心裁，卫生间的灯竟是旧时拔丝的，像缕缕夕阳，两只飞蛾扑棱着翅膀冲上去，兹的一声，瞬间粉身碎骨于熔浆烈焰。
　　冯肆拉上裤链，拧开水龙头洗手，眼也不抬地说：“你分心了。”
　　“我知道。”谢训摘掉眼镜，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沉声说。
　　他并不是不了解自己的人，相反，他太清楚了。
　　一旦开了个头，就无路可退，就只剩下永无止境的沉溺。
　　他回想起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满身的胆魄和决心都拼出来了，且认定自己必死无疑，然他没死，最起码当下仍旧活着。
　　而可笑的是，动情居然跟杀人一样需要莫大的勇气。
　　不，动情是不需要的，它来得润物无声且深入骨髓，莫名其妙地找不到源头，承认和接纳这一事实，并且行止由心才需要无上的、烧不尽的孤勇。
　　镜中那张脸淡漠，从容，平静，无数次审视过，像他自己，又不像。
　　谢训鬼魅似的注视良久，才重新戴上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