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左右为难

　　后来经我妈多次留意观察，我的确对夕阳情有独钟。在我妈看来，这尽管有点儿不可理喻——我妈始终觉得一个几乎天天都能看到的景色，就算美到了天边又能怎样，何况又不过如此——但也没什么大碍，既不殃及别人，对自己也无甚伤害，也就任由我去了。
　　在我八岁那年，这个只有我爸妈才知道的“癖好”，终于被第三个人发现了。被发现姑且罢了，但因此受到的异常不公正的对待，则让我左右为难。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的非恶意的中伤。
　　那天我抱着小贝，背靠着院子里那棵不知道多少年的洋槐树，盘腿坐在地上，沉浸在火红火红的夕阳下，半拉天的火烧云像燃烧着的棉花。
　　我妈在厨房准备一家子的晚饭。邻居李阿姨推门进来，见我在院子里，问我妈呢。我没搭腔。李阿姨旋即拐到我跟前，和善可亲地问我在干吗，一连问了多少遍没有人知道，我只知道我一直没搭她腔。我妈在厨房听到动静，招呼李阿姨她在做饭，进来说话。李阿姨一边往厨房去，一边扭着头往我这边瞅，柳眉深处写满困惑。
　　李阿姨问我妈：“洋洋干吗呢在那？我问他好几句看也没看我。”
　　我妈往院子里看了看我：“洋洋啊！没事儿。”
　　“没事儿怎么那么入迷，瞅啥呢这是？”
　　“嗨，能瞅啥？那不，看太阳下山呢嘛！”老妈指着夕阳。
　　我敢打赌李阿姨如果是一位美学家或者文学家，甚至对美学文学哪怕跟艺术沾点边的学派有那么一丁点儿爱好的话，就应该会被眼前这个小男孩所感染，指不定还能参悟出——人类对美的追求，与生俱来——这一大道，然后为人类拥有这样的本能而感动不已，并由衷感谢造物主的慈悲。当然，若真是这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
　　我妈面对李阿姨的困惑，回答的如此轻描淡写，以至于让李阿姨误以为我妈的回答存在避重就轻，欲盖弥彰，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总之不管是我妈表述有问题还是李阿姨作为女人天性多疑，反正最后李阿姨得出一个结论：我有病，一种我爸妈不愿意让外界知道的病。
　　在李阿姨的理解范畴内，任何一个正常的八岁的小孩子都不可能跟个白痴似的靠着大树，目光呆滞的看太阳下山。
　　李阿姨眼中带着关切：“洋洋不是有啥病吧？咱姐俩不用瞒我，我谁也不说。”
　　要不是我妈和李阿姨好的不分彼此，我妈会断定这是赤裸裸的诽谤，怀着邪恶的居心，犯有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妈对李阿姨说：“大妹子，这都哪跟哪呀。这孩子全身上下要多好有多好，你就别瞎猜了。”
　　李阿姨听完一脸狐疑。走出了院子又蓦地折了回来，笑着说：“尽顾着说洋洋了，差点忘了我干嘛来了。这不正做着饭盐没了，来你这拿点。”
　　打那之后，李阿姨看我眼神都是怪怪的，有几次跟我妈唠着唠着猛然来上一句：
　　“姐，我娘家那边有一个很厉害的老中医，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哪天领着洋洋咱们去看看？”
　　“姐，病这个东西，不管大小都不能耽搁，得早治。越早对孩子越好。”
　　“姐，洋洋这孩子真没什么吗？你连我都不告诉那可真把我当外人了啊！”
　　我妈对李阿姨这一惊一乍的言辞极为不适应，最后实在经不住她那乾坤大挪移般的话题转换绝技拉着李阿姨手说：“你看洋洋，刚刚考完试，语文98，算术100，活蹦乱跳，能吃能睡，像是需要去看老中医的孩子吗？”
　　“姐，我这可真是替你着想。啥也没有那是最好啦。要是有啥你可别瞒我，咱姐俩一起想办法，总比你闷在心里强。”
　　这他妈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对天发誓，我真想让如来佛祖惩罚李阿姨舌头生疮，口腔溃疡，痛到整天哧溜嘴，喝凉水都疼，最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那张招人厌的嘴巴实在是太讨厌啦。
　　尽管我妈尽了最大的克制和宽容去跟李阿姨耐心的解释，但始终不能使李阿姨满意，或者说就此打消李阿姨的怀疑。每次李阿姨看到我，都是眉头紧蹙，一脸惋惜，小声地嘀咕：“多好的一个孩子，偏偏得上这么一个病，真是邪门了。”
　　没错。我从小就不喜欢李阿姨。陪伴我整个童年的除了宋小豆，还有一个伟大的梦想。我一直想用弹弓打碎李阿姨家里的玻璃窗户，然后在她门口拉上一泡臭气熏天的大便，等李阿姨出门一脚踩上去，最好摔她个人仰马翻。但这个梦想直到现在也没有实现。李阿姨每逢过年都会送我一身漂亮的新衣服，还会给我压岁钱和甜死人的大奶糖。打碎她家窗户，在她家门口拉屎是小，万一把李阿姨摔出个好歹，我从此失去了这么一位财神奶奶和慈善家那损失就有些过于惨重了。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此外，我和宋小豆是发小，那可是好到一个鼻孔出气，光着屁股一块玩泥巴的亲兄弟。李阿姨是宋小豆的亲妈子，我纵然可以不念及李阿姨对我的好干出以怨报德的勾当，也万万做不出对不住兄弟的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