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下山

　　
　　沐依山脚下约二十里外，有一个规模不大的集市，只有十来间铺面。因山上物产丰盛，特别是珍稀药材更受山下王朝商贾的青睐，但沐依山上并无生产五谷粮油布匹等生活物资，故天行宗每月都会派弟子下山到集市跟商贩互换各种物资，以满足山上日常所需。
　　集市被一条古道南北贯穿直至古越国边境，往北走约五十里是大楚王朝南边境，而往南走约二十余里便是古越国。毗邻两国边境，这古道旁集市久而久之便成为边境贸易重地。而沐依山所在之地，是夹在两国之间的一个三不管地带，但尽管夹在两个王朝中间，山下两王朝还是对这个神仙宗门保持足够的敬意，再加上天行宗设置强大的护山结界，数百年封山竟也没人来打扰。
　　古道北边有间酒肆，大清早的，掌柜的和两个小二哥正睁着惺忪睡眼擦拭店内桌椅，眼下正是秋忙刚过的季节，粮油商贩都赶着第一批谷物到集市交易，吃饭喝酒的人多了，两个小二哥这几天都快忙坏了。
　　古道上，有一青一白两个人正朝集市走来，白衣的老者须发皆白老态龙钟腰间挎着个葫芦，步履轻盈，身旁青衣男子身材挺拔，但眉眼之间略带柔美之相，背后背着一个大包袱及一把四尺长剑。
　　两人来到集市便朝酒肆走去。很快便踏入酒肆大门，掌柜和小二依旧专注忙着手头活，未发现有客人来到。
　　姜雨清咳了一声，中年模样的掌柜和小二才猛然察觉，停下手头活儿，近门口的小二哥双手放下抹布，赶紧擦了擦围裙，麻利的迎了上去，迎着两位宾客来到柜台。
　　姜雨微笑着对着掌柜问道:“一大早叨扰店家，实在抱歉。我叔侄二人想要一些熟食，最好是卤肉这种，不知店家此刻有否?”
　　“有有有，刚好昨晚卤好一大锅牛肉，还在锅里冒热气呢，客官请移步到酒桌上就坐，要多少我让小二到后厨端上来。”掌柜的满脸堆笑，心中却暗自嘀咕，这俩人装扮瞧着有点像沐依山上弟子，但又跟每月偶尔会见到的那些山上神仙不太一样，那些偶尔下山的山上神仙从不进酒肆，都是匆匆与隔壁商贩交易好物资就走了。
　　“要十斤牛肉，还请切好并帮忙打包好，我们急着赶路，站着等会就是了。”
　　“切肉还需些少时间，两位客官请移步稍坐歇歇脚，再赶也不差这点时间，再说小店待客茶水还是上好的。”掌柜依然笑意盈盈说道，随后便转身吩咐小二做事。
　　两人没有再推辞，转身到最近酒桌上坐下。中年掌柜端来茶水，给两人摆好茶碗，碗中倒上七分量，茶色金黄茶香沁人心脾。
　　“此茶摘自沐依山南面山脚，每逢春季内子都会上那边茶林采摘茶叶，回家自炒自晒，算不上极品，但也比市面上那些普通茶叶好些。”掌柜有些得意的笑着介绍自家茶叶。
　　白衣老者浅饮了一口，对中年掌柜微笑着道:“好茶，令夫人有这等手艺，为何会屈尊到小地方干这种小营生?”
　　中年掌柜叹了口气:“这世道，能安稳度日已是极好人生了，哪还敢求大富大贵。实不相瞒，小的祖父辈当年从北边战火中侥幸逃离至此落地生根，至今六十余年了，北边战事从不间断，王朝一个换了又一个，小的就算想尊祖父遗愿把遗骨带回家乡安葬，这么些年了却也不敢回去。”
　　中年掌柜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祖上从北流洲逃难至此扎根，年轻时曾几次带老人回乡，却都因回乡路上连年战乱不得不返回，最后老人郁郁而终，而自己现高堂子女俱在，要完成老人遗愿更有心无力。
　　直到小二把卤牛肉用荷叶包好拎出来，中年掌柜才发觉好像说的太多，连忙低头出声致歉。而青衣男子却满带笑意连连摆手示意没关系。
　　
　　独孤峰大梧桐树下，灰袍老者旻珩依旧站在峰顶注视着远方。
　　“你那得意弟子耍的一手小聪明啊。”梧桐树沉声说道。
　　旻珩一笑置之:“梧桐道友何意?”
　　“这不笑话吗，明明是让这小子护送你那不成才的弟子回乡，却要说成是帮这小子护道，何必呢。”
　　“道友难道认为师伯不配给师侄护道?”
　　“让一个金丹腐朽寿元将尽的老金丹给一个新晋金丹剑仙外加七品武修护道，这护的是哪门子道?”
　　“山上修士普遍认为为弟子护道即强者守护弱者，曹溯却别开生面，有意思。”旻珩微笑点头忍不住称赞。
　　“老东西，这当中可是有啥门道?”
　　“千万年以来，修道修心，修武修力，先撇开修武者不谈，天下间凡修道大成者为门下弟子护道，莫不以传授大神通法门助弟子斩断七情六欲，以求修个无瑕道心证得神仙道。而咱家这曹宗主对这小子的护道独具一格，却是让诸多凡夫俗子替他磨砺那颗纯粹的道心，所以，十年数十年甚至可能是数百年，你会看到一个个如山下掌柜那般平凡无奇的人帮他磨砺和守护道心。”旻珩颇为得意的笑着说道。
　　“成天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老树妖不懂不懂。只听说山下人心险恶，怕是会把这小子护到坑里去。”
　　旻珩哈哈大笑道:“不近恶，不知善。道友你也太小瞧这小子的道心了，要有那么容易折了，赤炎帝君会让他登顶?”
　　“观其行大道，以他山之石攻玉，感情你和曹溯两师徒是想借其大道冲击飞升境?”老梧桐树语音有些不屑说道。
　　“老夫已潜心苦修六百年，不到三百岁入仙人境巅峰，后三百年却苦苦不得入飞升，这数十年放下登天执念云游天下，又反复思量当年宗门惨剧，才渐渐感觉道心不稳，登天之路难行。老夫不知道曹溯是否有意识借这小子观道，但可以确定一点的就是，他在比我更年轻的岁数时就已感觉这条修炼之道出了问题。”
　　旻珩停顿片刻，又接着说道:“至于道友说我想借这小子大道登上飞升境，这就猜错了。这小子的大道，只能借鉴，任意谁都无法学习。”
　　“合着你俩就光看不帮忙了，放任他一个人去应对?”
　　“现在是插不上手，但又可能还是赤炎帝君那句话，时机未到，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打断曹溯推演天机。我知道连你也稀罕这小子，帮不上忙倒还好，但我们可不能帮倒忙。”
　　老梧桐树沉默不语了。
　　
　　山脚下集市，两人已经把卤牛肉放进包袱，另外还跟中年掌柜买了几斤茶叶，姜雨说是路上万一认识一些爱喝茶的朋友可以送一点。
　　中年掌柜压抑住想问两人是否从沐依山下山的问题，恭敬地送客人出门口。
　　才走出酒肆门槛十来步，青衣男子似乎想起什么，猛然转身朝中年掌柜挥了挥手喊了一嗓子:“掌柜的，我觉得你可千万不要失望哦，或许不久之后北边战事就停了呢。”
　　站在门口的中年掌柜听了之后笑了笑，也朝着两人挥了挥手，口中却喃喃自语，然后目送两人消失在古道之中。
　　晌午时分，两人已来到古越国边境，二十余里路，花了两人约两个多时辰。
　　之所以走的慢，不是因为老金丹腿脚不好，人家只是寿元将尽，一身修为还是在的，主要还是下山时姜雨提议不御剑不御风，想脚踏实地的走走路，看看每一处的风景。
　　但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姜雨没说，在他内心深处，更希望老金丹师伯能在余下不多的时光里能多看看人世间风景。
　　于是一老一少便开始这三千里的漫漫回乡路。
　　这个边陲小镇名唤狼烟镇，有一矮城墙建于两座大山中间峡谷。古道通到狼烟镇便断了，是因为从狼烟镇起，往南走大都是崇山峻岭。
　　狼烟镇驻兵不多，一方面是古越国尽是穷山恶水人烟稀少，北边的大楚王朝完全看不上，另外一方面也是国小而贫瘠，军备力量自然弱。
　　城门洞开，守城军士也不盘查来往过客，一老一少通行无阻进入城门，但不凡的气度也引来门口军士的瞩目。
　　城内并不大，里面甚至有点败落。除了挨着城墙而建的十几间破破烂烂的兵舍外，便是几间破旧不堪的商铺。
　　一间酒肆，一间打铁铺子，一间肉铺，剩下的几间已经关门大吉，看来是生意做不下去搬走了。黄土街道上，过往行人稀少，虽然正值晌午，但整个小镇却给人暮气沉沉的感觉。
　　两人并未打算在此歇脚，便一直沿着黄土街道往南走。没走多远，姜雨便察觉到背后有个人在跟着他俩，正打算转身之际，却听到老金丹心声提示别急。
　　约莫走了一里多，两人已离开小镇，正将踏上一段连绵不绝的崎岖山路之际，老金丹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对着前面说了句:“出来吧，跟了一路不累吗?”
　　姜雨也随即转过身望去，数十丈外的一个大石头边上，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眼神尽是惊恐不安正偷偷望着两人。姜雨正欲上前，却被老金丹伸手拦住。
　　老金丹双手拢于袖中，依旧和颜悦色对那人说道:“既然你我皆无恶意，何不大大方方出来一聚。”
　　躲在大石头后面的那双眼睛依旧带着一丝惊恐盯着两人，似乎看到面前两人并没有向他靠近，于是才慢慢地从石头边上挪出身子来。
　　一个约莫十岁左右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赤着双脚站在石头边上，似乎感觉到了对方的善意，眼神里的惊恐也消失了，但依然带着戒备打量这面前两人不敢上前。
　　姜雨朝着那孩子眨了眨眼，随即取下包袱打开，从荷叶里取出一些切好的卤牛肉，抓在掌心递了出去:“你是不是想吃东西啊，过来吧，这些给你。”
　　那孩子盯着姜雨手中牛肉，咽了咽口水，慢慢挪着脚步走过来……
　　孩子走到姜雨面前，抬头看着眼前青衣男子，似乎在询问是不是可以拿，姜雨点了点头，孩子随即伸出干瘦的双手，一把抢过牛肉，跑到一旁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啃着。
　　姜雨无奈的朝老金丹笑了笑，老金丹点了点头，随后解下腰间的葫芦，走到小孩身边，蹲下来把葫芦递给他说道:“慢点吃，不够还有，渴了先喝点水。”
　　姜雨见状便也走了过去，在二人旁边盘膝而坐，把包袱放在地上并把荷叶包打开，露出那一块块的卤牛肉。随后对老金丹说道:“师伯，我们也吃点东西歇歇脚再赶路吧。”
　　老金丹笑着点点头，内心暗自赞许，这师侄可真是妙人儿，连一个陌生人的心境都能如此呵护照顾。
　　在沐依山上，老金丹几乎足不出青崖峰，也就是每年年关左岩会带门下弟子去给他这个师兄拜年，才有机会打个照面，这次下山才算是真正接触这位曾被被誉为宗门娇子的师侄。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的陪着孩子吃牛肉，半晌之后，那孩子拎着葫芦，猛灌了一口水，接着打了几个饱嗝，却仍意犹未尽的看着荷叶中剩余熟牛肉。
　　老金丹也不说话，只是笑着把剩余的那堆熟牛肉包起，放在孩子面前，然后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转头示意姜雨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