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镜像

　　月色中，一灰衣老者虚空飘然而来，落在神庙中倒下的青衣男子身旁。
　　老者一落地便躬身行礼道:“天行宗旻珩见过诸位前辈。”
　　话音刚落，五把已经消失火焰般光芒的仙剑瞬间幻化成人形飘然而出，衣服颜色跟方才各自颜色一般，只是脸部虚幻，完全看不清面容。
　　中间金色服饰无面人率先走向前来，其余四人紧随其后。
　　来到灰袍老者面前，金色服饰无面人首先开口道:“堂堂一个傲世天下的剑门老宗主，就这般不放心自家弟子，这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总该让他自己去经历一些事情。”
　　灰袍老者满脸笑意，并不回答，转而笑着问了一句:“如何?”
　　“天生剑坯之体，自成本命剑，武道七境小宗师圆满。武剑双修，不论自身体魄还是韧劲，都比你师兄强一点点，只可惜武道气机被常年遮掩，不然境界有望达到大宗师级别。不过像这种货色，放我那时代，一抓一大把。”金色服饰无面人语气冰冷说道。
　　灰袍老者正是已消失数十年的天行宗二代宗主旻珩，此刻的他正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青衣男子姜雨，满眼尽是怜爱之色，仿佛没听到金色服饰无面人的话。
　　旁边蓝衣服饰无面人突然开口叹息道:“可惜了如此好的资质，却是自带本命剑的天生剑坯，不然凭这资质，足以传承我这一门剑道。”
　　“摘星，这等天生剑坯只要不自己求死，未来成就肯定远高于我等。倒是几年前你欣赏的那个小子，为何不随他去?”紫色复式无面人问道。
　　蓝衣无面人冷冷说道:“那小子心性更适合修习赤炎帝君的剑道，但不知道帝君为何不选择他而让弟子太行去选他。”
　　金色无面人赤炎似乎不愿多言，转头朝摘星说了一句:“别多嘴，”随后转身面对着灰袍老者冷冷说道:“你需要我帮他做什么?”
　　“都说季节有序，天道无常。可偏偏这上天还爱操控世间人心，以至世间人道缺失。旻珩求帝君可以让这小子登上山巅，以求日后他能重建人间秩序。”灰袍老者旻珩躬身行礼正声说道。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金色服饰无面人依旧言语冰冷，:“你只知山巅有深厚福缘，但却不知这小子的心性能否接住，更不知他日后要承担何种因果。”
　　“晚辈这不是在求帝君嘛，接不接的住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就资质和心性而言，本就该他来承担这份因果。”
　　“我很好奇，你那师兄到底参透了什么，又跟你讲了什么，让你有如此底气来求本尊?”
　　“师兄什么也没说，只是旻珩此番要请帝君看一看，看完再决定要不要让他上山巅也不迟。”灰袍老者躬身抱拳行礼不起，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金色服饰无面人转手拂袖而走，径直走回神庙尽头自己的位置前，一路沉默不语。确实从男子进入秘境开始，他便已大致看到一些未知的可能。
　　剑灵存在于世上已万年，从灵智开启后起至千余年前诸神之战，金色无面人赤炎剑灵经历了二十六任主人。犹记得第一任主人，是个天赋奇高的年轻剑痴，热衷于与更高剑士比武，但寿缘浅薄最终死于某次山巅比剑，死前凝聚一滴心头血溶于剑身，赤炎灵智随之开启。随后近万年的漫长岁月里，赤炎一次又一次的经历一个又一个主人的生死离别，直至最后遇见最后一个主人。
　　这个人跟其他历任主人都不太一样，天资卓越的他出身高贵却生性淡泊，爱游历于山水之间，甚至抛弃尊贵的身份隐于乡野，与乡野贫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某一天，他抛下手中农具，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带着它找到了剑神傲天，跟他说了一句:“我愿意跟随你，一起保护我们的家园。”于是，它也开始跟着他征伐战场。而他在后面的日子里，战力超强的他也逐渐成为八千剑仙之首。
　　金色服饰无面人沉默良久，最后仿佛下了一个决心，它转身遥遥面对着灰袍老者说道:“看过之后，本尊自会决定让不让他上山，如果他心境真能说服本尊，那本尊要让你替我等完成一件事情。你大可放心，此事对你而言不难。”
　　灰袍老者旻珩放声笑道:“帝君前辈一个飞升境大道神仙，就算是被封禁于此秘境，但凭五位前辈的通天彻地之能，要进出秘境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还有什么事是前辈完成不了需要旻珩来帮忙的?”
　　金色服饰无面人冰冷冷说道:“你理解错了，剑灵除了跟随主人外，不自己踏出秘境是对剑神的承诺，也是为了人间能少增杀戮，不然你师父那桩破事，何须让你师兄以命相搏。”
　　旻珩收起笑容，他深知能让一个飞升境巅峰剑灵都无法自己完成的事情，应该是比天大的事。他缓缓问道:“帝君可否先说说看，万一旻珩答应了，但后面做不到或者不愿做，那还不如事前不答应。”
　　金色服饰无面人仿佛看透旻珩内心，但言语终于不再冰冷轻声说道:“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待他出去秘境后，本帝君想让你帮忙把我等转世道人间。”
　　五大剑灵，已存活了千年万年，剑心早已不悲不喜，生命不生不灭，看遍每一任主人于人世间的种种，今生只想让自己自己活一遍，不为别人只替自己走一趟人间，
　　旻珩强行稳定道心，一个仙人境大修士要帮他人转世为人，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但五个修为已经通天彻地的千万年存在，要自毁这千万年的修行，放弃不生不灭境界转生为芸芸平凡众生当中一员，去经历人间一切生老病死，这是何等难于想象的一种决定。要知道一旦转生为人，剑灵神魂再强大，前世记忆都会被抹去，即使寻回转生之人带回宗门再苦心栽培，也很难回到之前的境界。
　　“旻珩似乎明白了前辈们为何宁愿剑道失传也不愿意选择我那徒孙长欢了。”
　　金色服饰无面人似乎不愿意回答，转而说道:“转世后，你也不必刻意寻回我们，之后种种，且听缘分。”
　　灰袍老者旻珩只能暗自叹气，在如此强大到近乎神灵的前辈面前，所有的念头完全无法遁形。原以为水火之神重临人间，能激起五大剑灵复仇之心，哪怕没有持剑人，这五位神尊也是人间最强大的一股抵抗力量，却未料到这五位尊者直接宣布退出。
　　金色服饰无面人仿佛再次读懂了灰袍老者内心，似是一语点破天机:“世间事交给世间人，我等非人，就算勉强入局，结果可能适得其反。旻珩，本尊送你一句劝，你听还是不听？”
　　灰袍老者再次躬身抱拳行礼道:“旻珩愿听前辈教诲。”
　　金色服饰无面人缓缓说道:“你等亦非破局之人，强行插手干预只会让最终结果变得更糟，特别是你门下那些弟子，时机未到不要轻易涉局。”
　　“谨遵帝君前辈教诲。”
　　
　　神庙大堂内，灰袍老者挺直腰身，伸出双手摊开手掌，一幅镜像缓缓打开。
　　镜像中是一片白雪茫茫的冬日夜里，一座位于大周京城的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宅内，一个身材魁梧的锦衣中年男人在院子里来回不停的踱步，又时不时抬头望向正厅门内。
　　主人居室内一片嘈杂，伴着女子一阵阵痛苦的呻吟，中年男子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不停搓手，稳婆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而夫人凄惨的呻吟声已经越来越弱。
　　随着一声婴儿清亮的啼哭声，天地间风雪骤然停止。一个侍女欢天喜地的跑了出来，嘴里不停的喊道:“大人，夫人生了，是个少爷，母子平安。”
　　男子一脸欣喜，双手合十跪在雪地里，感谢上苍保佑母子平安，但又有些许遗憾，怎么不是个女孩。
　　转眼一年过去，婴儿已经变成蹒跚学步的小孩。
　　某一天，纠结了半天的锦衣男子走出书房，走到正在院子里蹒跚走路的小孩身边蹲下身子，他张开双臂笑着对小孩说道:“小雨，来爹这里，爹带你去找哥哥玩。”
　　小孩兴高采烈的奔向父亲怀抱。
　　父亲抱着小孩走进后院的偏厅，里面有几个侍女围着在给两个铜鼎下面加了一些柴火，比小孩大三岁的哥哥闭目坐在一个铜鼎里面，墨黑色的满是草药味的药水浸没了哥哥身体，只露出头部。旁边一个小一号的铜鼎，也装满墨黑色的药水，冒着腾腾烟雾。
　　父亲把小孩放下，柔声对他说跟哥哥一起泡个澡，泡完就出去吃饭了。小孩天真的点了点头。
　　小孩泡着热乎乎的澡，正高兴着傻笑。慢慢的随着药水升温，小孩被烫的哇哇大哭，父亲却一直按着他，嘴里不停念叨着小雨不怕，一会就好了。门外的偷偷看着的母亲不忍再看，含泪转身离开。
　　此后每一天，这个屁大的孩子天天都在哇哇大哭中被父亲带去泡药水。
　　三岁了，已经习惯了滚烫汤药的小孩突然问母亲，为什么哥哥和我要每天泡又臭又烫的药水?母亲回答说因为哥哥和你是姜家子孙啊，药水可以强健筋骨，到时候就能像你爷爷和父亲那样，上战场保家卫国啊，以后爹娘也老，你和哥哥也要保护好全家人啊。小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小孩六岁了，身材长的比同龄孩子更高大壮硕。哪天八月十五晚膳后，全家人便在在院子里喝茶吃瓜果赏月，母亲给三个孩子在讲月宫仙子的故事，三个孩子听的津津有味。故事听完后，小孩躺在父亲旁边的竹椅上，望着星空出神，轻声问父亲月宫里是不是真的有仙子，父亲回答他有的，一会小孩又问父亲，那旁边的星星上也有神仙吗？父亲轻声的告诉他，星星也是住这神仙的地方。小孩又问，为什么白天看不到月亮和星星呢?父亲回答说，因为白天神仙们都没点灯啊，到了晚上点灯了，我们就可以看到啦。小孩听完后，疲倦的他竟望着星空靠着父亲慢慢睡去。
　　小孩八岁了，这天府里来了个白白净净的微胖中年白衣男人，跟父亲在大厅一番交谈后，父亲把这个中年白衣男人安排在待客厢房。
　　第二天一早，似乎一夜没睡眼带血丝的父亲把正在书房练字的小孩带出来，拉着他的手进去偏厅见那位中年白衣男子，对小孩说这位是山上的神仙老爷，爹娘想让你去神仙的山上练习腾云驾雾的本事。小孩听到要离开家很远很远，顿时哇哇大哭，无论父亲说什么，都不愿答应跟神仙老爷去上山。
　　神仙老爷赶紧牵着他的手哄他，说山上有很多和你一般大小的伙伴，还有各种吃不完的山珍野味和珍稀瓜果。小孩不为所动。神仙老爷突然换个方法，说我给你变个法术看看，说完大袖一挥，一把通体雪白的三尺短剑串出厅门，剑出门后瞬间变大并悬浮在半空中，神仙老爷身形一闪而逝，眨眼间出现在那把大剑上面，随后便看见大剑载着神仙老爷一飞冲天消失在天际，而一转眼大剑又载着神仙老爷从天际直线俯冲下来，稳稳落在庭院内。小孩被惊呆了，开心的拍着手掌。神仙老爷对他说，只要你跟我去山上，以后也能跟我一样，驾着飞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小孩终于流露出一丝兴趣，心想这个也太好玩了。
　　第三天，孩子就被父亲推出家门。神仙老爷牵着他的手，孩子一步三回头，望着禁闭的大门，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但他却不知道，大门背后的父亲早已泪湿英雄襟。
　　
　　十岁了，孩子早已习惯山上的一切，跟一帮长辈和师兄弟的关系也很好，修行之路也很顺畅，师父师叔们都说他以后会成为一个真正神仙。只是他偶尔也会想想，爹娘的白头发是不是又变多了，哥哥是不是变成大人模样了，弟弟还有没有经常哭鼻子。
　　当师父告诉他达到炼神境就可以三年回一趟家的时候，孩子高兴的蹦起来，后面的修行更刻苦了。
　　
　　看到此处，金色服饰无面人大袖一挥，一把打碎了灰袍老者掌中镜像，它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看了。
　　“敢问世间如何才是真无敌?”金色服饰无面人缓缓问道，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问他人。
　　随后又开口说了一句:“心正意诚，心境无暇，以小见大，恭喜你旻珩收了个好门人，也让本尊等卸下重任。”
　　片刻之后，赤炎帝君伸出双手，原本在地上安静的躺着的青衣男子仿佛被一股无形力量提起，慢慢落在双掌上。随后，它便托着青衣男子转身缓缓向神庙深处走去，当走到那张堵住上山之路的石桌前突然停下来，说了一句:“旻珩，记得我方才和你说的事。”
　　话音刚落，堵住路中间的石桌随即自行移开三尺，赤炎帝君头也不回，双手捧着青衣男子缓缓登山而去。
　　姜雨慢慢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高大空荡的神庙屋顶，他猛然起身坐着，身体外的压迫感完全消失，开启神识检视全身，金丹无恙仍安静的待在丹室，低头摸摸脸，脸上和衣服上的血迹已经消失不见了。
　　抬眼望向四周，连五把燃烧的仙剑也貌似消失不见了。
　　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姜雨走出神庙大门，这才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竟是恨剑山最巅峰的神庙。他内心无比惊诧，方才还在第四座神庙经历濒临死亡，只记得那一口真气散尽后便完全失去知觉，后面发生什么事完全没有印象，此刻搜遍记忆也不知为何就上了山顶。
　　站在山巅，仿佛那一轮大月就在眼前，伸手可及。如此壮观美景，让他心神激荡，却又莫名其妙想起刚刚好似做了一场异常漫长的梦，漫长到感觉自己在梦境里待了千年万年。
　　梦的最后是见到一个挺拔身材的青衣男子，双手拄着一把通体橙黄的五尺长剑，伫立于云海上面一座巨大无比的宫殿前。男子身后，跟随着万千各式各样的人和巨兽神兽，场面无比浩荡。
　　姜雨努力回忆，却是完全记不清梦中任何人的长相，对于这种无头无尾的古怪梦境，也只能轻轻一笑置之。
　　恨剑山之行走完，结果居然还是一无所获，青衣男子只有无奈，出去后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宗门长辈。
　　突然间，山脚下对面的云海中电闪雷鸣，姜雨暗暗叫苦，分明是三十六个时辰已到，曹师叔按预定计划打开了秘境大门，自己却还在山巅。原本按预定计划拿到仙剑，秘境大门重开之时御剑下山就可以了，但偏偏没有拿到任意一把仙剑。御风下山出云海到秘境大门，就算再快起码也得个把时辰，但凭曹师叔的境界，打开秘境大门后要撑一刻钟都极其勉强。
　　正当无计可施之际，姜雨发现脚下莫名其妙飘来一朵金色祥云，他突然福至心灵，仿佛明白了什么，毫不犹豫跳上这朵祥云。
　　浩瀚星河中，青衣男子脚踩金色祥云，俯冲飞向山脚对面电闪雷鸣的云海，而在金色祥云飞出恨剑山那一刻，青衣男子遥向恨剑山躬身行了个礼。
　　第四座宫殿大门口，站着金白蓝红紫五个无面人，中间的金色无面人看着那朵如闪电般飞驰的金色祥云，默默无语地伸出右手举于头顶挥了挥手，像是在和青衣男子告别，又像是跟这个世间告别。
　　金色祥云驮着姜雨穿过云海，径直冲到秘境大门前才停下。
　　姜雨低头蹲下身子，摸了摸这一坨小可爱，轻轻说了声感谢后，便弹起身形，化作一道青影冲出那个巨大的黑色漩涡。
　　当夜，神洲大地上空，有金白蓝红紫五道细小到肉眼难辨的光线分别洒向人间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