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57）
　　裴艺飞去市教育局报到。
　　那天同时报到的还有很多毕业生。裴艺飞觉得有的很面熟，也许是以前高中同一届的学生。
　　那些公费毕业生站在走廊里兴高采烈的谈论着分配形势。有人胸有成竹，暗示自己内定分到市一中。有人明确表示只能去市一中，否则就不服从分配。也有农村毕业生说只要能分到市里中学，不管高中初中都可以，只要不回农村中学就行。
　　看起来，他们公费生分配工作有一定的选择权，话语间透露着自豪和底气。
　　公费生是教育局根据全市老师需求情况进行分配，一上班工资纳入当地财政支出，学校给缴纳社会保险，福利待遇较好，是真正意义上的铁饭碗，退休后也享有退休工资和福利待遇。
　　裴艺飞没有去和他们打招呼，他感到低人一等，非常失意。他无法跟他们在一起谈分配工作，他想马上离开这样的氛围。
　　裴艺飞跑到教育局楼下，躲在远处一棵大榆树后面，打算等他们都办完事离开，再准备进去。
　　一阵风吹来，榆树上的落叶和死掉的小飞虫纷纷落下，落到裴艺飞头发上和衣服上。裴艺飞本来很英俊，此时完全顾不了那些，稍微拍拍头发和衣服就行了。反正过一会还会吹风，还会有落叶和小飞虫落下，避免不了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等那些公费生都陆续走了以后，都快要下班了，裴艺飞才独自一人去教育局人事科报道。
　　当时教育局的政策是，自费生不包分配，但是如果某些偏远乡镇学校师资力量不足，他们可以提供一个人才交流的平台。这种招聘的老师是没有正式编制的，需要与用人学校签订劳动合同，如果劳动期满了，根据用人单位确定是否继续留用。在校期间福利待遇和公费生区别很大。
　　裴艺飞没有任何期望，只要有一所学校接受他，无论是哪里他都感恩不尽。
　　裴艺飞看似叛经离道，不为世俗约束，其实旧体制的价值观深深的烙印在他的内心。当年他考上自费生无颜见老师导致痛失爱情，如今他学了一身本事还要妄自菲薄去祈求体制的恩惠。裴艺飞从来都是一个特别自尊、特别自信的人，但是内心里旧体制的价值观让他从来也没得到过尊严。
　　当然，裴艺飞不去沿海城市发展，而要回到老家忍受这番屈辱，他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老师。他早就做好了各种心里准备，他心甘情愿如此。
　　（58）
　　慧老师此时已经是一所乡镇中学的校长了。
　　慧校长曾经是高中老师，专业水平高，工作负责，她从高中来到初中就一直执教初三毕业班的语文课。她有丰富的高中教学经验，教初中语文高屋建瓴，每年毕业班的语文考试成绩都排全县第一名。二年后当了语文组组长，第四年当了教导处主任，后来撤县立市，市郊几所乡镇中学合并，教育局为了狠抓新成立学校的成绩，派她去现在的这所镇中学当校长。
　　慧校长还是喜欢穿西装。她今天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服，洁白的白衬衣，脚上穿一双瘦尖的高跟鞋，露出肉色丝袜的脚背，漂亮而干练。她依然是一头秀发披肩，脸上是那种带着一点笑、一点怨的表情，让人想看又不敢看。
　　慧校长总是把西服袖子挽起来，露出白皙的手臂，她的手指还是像水葱一样娇嫩，却显得伶俐有力。慧校长比以前更加漂亮，浑身充满了职业女性的自信和成熟。
　　当年，裴艺飞给慧老师写了那份绝情的信，对慧老师的感情产生了沉重的打击。但是她不可能被击垮，她遭受的打击在内心，她顽强的性格从未改变。
　　慧老师在高考后还痴情的等着裴艺飞出现，可是她望穿秋水，裴艺飞却胆怯的临阵脱逃，错过了天赐良机。
　　在后来的大学四年里，裴艺飞竟然没有一点音信。
　　但是慧老师却不恨裴艺飞。
　　因为她的初衷是裴艺飞能因她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有一个美好的前途，这是她当老师的基本职责。
　　因为她当初曾经认为自己和裴艺飞是在做梦，本不对裴艺飞奢求更多，最后两人却能够深爱一场。因此即使裴艺飞负她，她也知足。
　　因为他们曾经拥有刻骨铭心的爱，所以无论如何，此生此世彼此不会生恨。
　　慧校长计算着裴艺飞今年应该大学毕业了。她相信高考失利绝不会埋没裴艺飞的才华，他肯定有一天会成为一名让自己骄傲的学生。她认为裴艺飞肯定是不会回北方老家的，他是一个自信又敢拚敢闯的人。
　　但是慧校长还是去教育局了解今年毕业生的分配情况，她有一个说不清的念想。也许裴艺飞会回来，也许他需要帮助。
　　如果有可能，她们学校今年还缺一个教师名额。
　　当慧校长在教育局人事科看到裴艺飞的名字时，她心头一颤，百感交集，瞬间有千思万念涌上心头。但是她什么也不想理清楚，她先做了接收裴艺飞的决定。然后再去想其它的事情。
　　其实，慧校长心里充满了失望，慧校长宁可裴艺飞远走高飞，也不愿见他铩羽而归。
　　(59)
　　裴艺飞在家中焦急的等待了一个星期，他不敢出门，家门口的大路上始终坐着一堆人，他只要从他们身边走过，那么他们就会把他从头看到脚，细细分析、讨论，非要把他扒个精光才甘心。他无处可逃，只能像老鼠一样躲在家里。
　　即便如此，裴艺飞从来没有想过去蒋教授推荐的那家广东计算机公司应职。
　　裴艺飞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他自信如果自己出去肯定能打拼出一片天地。但是他性格太执着了，纵然人世间有百媚千红，但他裴艺飞就独爱慧老师那一种。
　　一个星期以后，裴艺飞决定去教育局看一看。
　　裴艺飞不敢从大路上走，他从他家后院翻出去，然后脱下鞋，挽起裤脚，趟过小河，穿过稻田地，才来到路旁的简易候车点。他不敢进候车室，他躲在墙侧面，等客车来了才快跑几步，在关车门的瞬间上了客车。
　　上了客车以后，裴艺飞就遇到林场的几位待业青年，裴艺飞假装没有认出来他们。他低着头，生怕他们谈论自己。客车上的售票员是一个小姑娘，她叫上车的人主动买票，裴艺飞赶紧买了票。而那几位待业青年就准备逃票，小姑娘委屈的去跟他们理论。他们在一起嘻嘻哈哈，讨价还价，一路争论不休，无暇顾及裴艺飞，终于到了县城。
　　裴艺飞逃也似的赶紧下车，直奔教育局。
　　裴艺飞到了教育局，一打听，自己被近市区的一所乡镇中学录用了！
　　裴艺飞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但是他并不高兴，他并没有想过自己将来要当一辈子老师。但是裴艺飞觉得这对父母来说应该是一个好消息，这是对家里这么多年辛苦付出的一个回报。
　　裴艺飞赶紧去汽车站坐客车回家，早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
　　裴艺飞回家的时候还是不敢从大路上回去，那一堆议论的人起早贪黑，像拦路虎一样饥不择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路过的人。
　　裴艺飞倒不是恨他们，裴艺飞是对他们无奈。
　　裴艺飞又从稻田里穿过，趟过小河，像小偷一样从后院进家。
　　裴艺飞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爸妈，爸妈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一蹦八丈高。裴艺飞也受到感染，但是他觉得自己总是身不由己，其实自己根本不喜欢这些。他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干自己感兴趣的工作，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周游世界，自由自在，到处流浪。
　　到处流浪？是的，裴艺飞就是这么荒唐，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他整天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裴艺飞他父母开始遐想裴艺飞的未来，他们让裴艺飞努力工作，当先进工作者，当学年组长，再当副校长，最后当镇中学的校长，这一辈子就值得了。裴艺飞看到父母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也受到鼓舞。他觉得如果自己真的当了校长，不仅实现了父母的期望，也许慧老师也会感到骄傲，这倒是自己一个新的目标。
　　也许她就在咫尺天涯，不知道自己将会以怎样的形式与她相逢。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裴艺飞背着双肩包到镇中学报到。
　　他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来到这里扎根，他的眼里有好多忐忑和迷茫。裴艺飞的脸庞充满了疲惫，但是这无法掩盖他的英俊帅气。一阵微风吹过来，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裴艺飞站在校门口，打量了一下学校的全貌。学校的正面是一栋三层教学楼，规模不大。应该和当年的高中一样，一楼是初一，二楼是初二，三楼是初三。裴艺飞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里好熟悉，自己高中三年就曾在这样的环境度过，那里有自己的初恋，风花雪月，刻骨铭心的爱，海誓山盟，勤奋，打架，荒废，永远抹不去的愧疚，好多遗憾。
　　学校有一个很大的操场，地面是熟悉的砂石。有深色的石头和浅色的石头，太阳给它们同样的热量，但是浅色的石头浪费了热量，而深色的石头收集了热量。
　　操场的侧面是一排高大的杨树，杨树那边是另一所学校。那是小学部，镇里的学校很有意思，中学部和小学部在一起，中间用一排杨树隔开。小学部的同学们总是羡慕中学部的同学有一张长大与成熟的脸。
　　裴艺飞看完学校的全貌，感觉这个地方似曾相识。
　　应该先到校长那里去报到，裴艺飞心里想着。他向教学楼走去，脚下的砂石有点打滑，江南的学校早已铺了塑胶，种了草坪，这里依然是砂石路面。但是裴艺飞觉得它很亲切。
　　裴艺飞走在宽阔的操场上，明晃晃的光亮照在地面，有一点睁不开眼睛。人在巨大的空间里会感觉到一种无依无靠的孤独。
　　而此时，在教学楼三楼的另一个空间里，慧校长正站在校长办公室的窗前看着这一切。慧校长其实有很镇定的心态，她成熟、干练，有骄傲的容貌，被周围人恭维。她穿着深蓝色的西服套装，高高的高跟鞋，立面的脚背，严肃的表情。
　　但此时的慧校长失去了这一切，她感到心慌意乱，她调整自己的表情，她不知道该严肃，该微笑，还是多情，还是温柔。
　　慧校长看着裴艺飞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她心跳加速，她乱了方寸，她有点不敢见到裴艺飞。她的身影无力的靠在墙上，脸颊微红，长长的眼睫毛垂下了眼帘。就像多年前她在办公室等待裴艺飞的到来一样。
　　（60）
　　裴艺飞敲了敲校长办公室的门，门是虚掩着的。
　　有一个职业女性的声音清晰的说道“请进”。
　　裴艺飞小心的推开门，看到一位端庄的女士坐在办公桌后面。
　　慧校长在裴艺飞敲门的最后一刻恢复了平静，自己是校长，自己是全校老师和学生的师表，自己有责任在身。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端坐在靠椅上。
　　裴艺飞恭敬的看着校长，刚要开口说话，他突然愣住了！
　　这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老师吗？熟悉的西服、熟悉的披肩秀发、熟悉的美丽面容、温情而让人依恋的感觉。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时光倒流了吗？裴艺飞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裴艺飞，进来，请坐，请坐！”慧校长的声音还是像以前那样标准、动听。
　　裴艺飞感到恍惚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像做梦一样走过去，在老师对面坐下。
　　“裴艺飞，好多年不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吧。欢迎你到我们学校任教，你的住宿已经安排好了，课程也安排好了。我们这里条件有限，但是同事们都很好，今后和大家好好相处，有困难可以跟我说。”慧校长说了一番客套话。
　　裴艺飞没有听进去老师的话，他还在半醒半梦中。
　　慧老师见裴艺飞神情恍惚，就继续说道：“我们学校缺一个物理老师，刚好你是物理专业的，我们学校就申请把你要来了。”慧校长知道裴艺飞自尊心强，她尽量避免自费生这样的话题，担心伤害到他。
　　但是裴艺飞却如此敏感，他一下就体会到老师是怕自己伤自尊。明明是自己分配困难，是慧老师主动要求接收了自己。
　　虽然他已经不是少年，他很感激老师接收自己，但是他在老师面前更自卑了。
　　裴艺飞抬起头看了老师一眼，还是多年前那种可怜巴巴的目光，并且难掩内心的自卑与羞愧。但是他却把内心的深情强忍下来，因为老师变成了校长，自己却是她招来的合同教师。他此时的自卑更甚过以前。
　　但是慧老师却能够从他眼中看出强忍的深情。他越是忍耐，越是欲盖弥彰。
　　慧老师立刻被裴艺飞这种眼神触动了，慧老师赶紧把目光移向别处。慧老师永远也不会忘记裴艺飞这样的目光，并且时至今日，她也时常怀念这深情的目光，也是时至今日，她都没有见到过比它更能打动自己内心的双眼。
　　但是慧校长此时冷静下来，她不再是高中时代那个懵懂的、初为人师的少女，她经历过深深的感情挫折，她对感情的克制，对长远的考量，已经比当时稳重得多。
　　慧校长很快打破寂寞，“好吧，我现在领你出去见同事们。”慧校长主动站起身，伸出手向裴艺飞做了请的手势。
　　裴艺飞与老师重逢，整整五年朝思暮想，千般相思，万般柔情，在慧校长的社交礼仪下戛然而止，一种悲凉袭上心头。
　　慧校长掌控局面的能力今非昔比，如果她当年也是这样对待裴艺飞，那么他俩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那么，当年的裴艺飞肯定会就此堕落，成为另一个老马。
　　裴艺飞身不由己的跟随慧校长向教师办公室走去。裴艺飞走在老师身后，看着她那熟悉的披肩秀发，听着她熟悉的高跟鞋声，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那个曾经揽入怀中、不依不舍的情景顿时再现。这些是他多年来梦中的情景，是他身处孤寂的信仰。
　　这种感觉太强烈了，它突然唤醒了裴艺飞的斗志，燃起他的豪情万丈。裴艺飞立刻雄心再起。
　　多年前我暗恋老师的时候，也是这样偷看她的背影，偷听她的脚步声，闻她走过留下的香味。多年后，宿命轮回，老天如此安排，我依然可以重新再来一回！
　　慧校长领着裴艺飞走进教师办公室，向大家介绍道:“这是新来的裴艺飞老师，是物理专业的，大家打个招呼，以后你们大家好好相处，互相帮助。奚妍老师，你帮裴艺飞安排一下办公桌，给他准备一套初二物理课的教案，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一声。”
　　裴艺飞礼节性的向慧校长说:“谢谢”，慧校长对裴艺飞微笑了一下，转身离去。她是那样礼节性的报以微笑。裴艺飞最迷恋的是老师那种带着一点笑、带着一点怨的模样，但是今天老师只是微笑，没有那种迷人的怨。裴艺飞知道那是奢求。
　　奚妍老师给裴艺飞安排座位，裴艺飞发现办公室后门边有一个座位，这跟自己高中的座位很相似，自己在那里度过了炼狱般的三年，那里有太多难忘的回忆，凄美的爱情故事。他突然问奚妍老师：“我能坐那里吗？”
　　奚妍老师笑了一下:“不行，那是慧校长的座位。”
　　裴艺飞内心一跳，难道慧校长依然怀念高中时代那一段感情？
　　奚妍老师见裴艺飞发呆，就解释道:“慧校长本来不用带班，但是她主动执教毕业班语文，抓学校教学质量。你知道吗，慧校长语文教学非常厉害，她以前是高中语文老师。”
　　裴艺飞怔了一下，茫然的“哦”了一声。
　　奚妍老师把裴艺飞安排在靠窗的位置，把一套课本和教案参考资料给他备好。“裴老师，你的教学资料准备好了，你先熟悉一下吧，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告诉我一声。”裴艺飞连声谢谢。
　　裴艺飞第一次听别人叫自己老师，他感到有一点骄傲，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并不拒绝老师这个职业。
　　裴艺飞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他现在迫切的想知道一个答案：慧校长结婚了吗？
　　裴艺飞知道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误，老师恨自己。但是老师不知道自己对她的爱至死不渝，自己是男人，当自己是一个失败者的时候，自己是不配拥有老师的爱。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现在只能在她身后默默努力，为了这份爱而继续忍耐。
　　有人会因爱白头偕老，有人会为爱等到白头。
　　裴艺飞能感觉到慧老师对自己的爱依然存在，只是她在刻意掩饰。
　　裴艺飞平静下来，他打开初二的物理书，看到里面的知识好幼稚，就像自己当年跟慧老师说的那些话，和许下的诺言。
　　裴艺飞决定留下来教书扎根，去做他没有做完的那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