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闲暇

　　寂静诗章
　　
　　清晨，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向大地投射出第一缕辉光。在这清冷而逐渐明亮的时刻，辛特维斯已从梦中醒来。
　　尽管伊丽莎白一再表示自己没有问题，但毕竟涉及位格颇高层面的能力，辛特维斯不敢轻视，最后还是向公司请了一天假，加上跟着的周末两天一起连休三天，以确保妹妹的健康与安全。虽然伊丽莎白还是有些犹豫，但在他允诺晚上给她做她最喜欢的烤羊肉后，最后的阻力便终于消除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依然早起的原因。毕竟虽说是休假，但他的目的是确认伊丽莎白的状态，如果反倒要妹妹来叫他起床，那未免太不称职。起床穿好衣服，辛特维斯看了一眼闹钟，发现时间刚过七点。“还是有些早了。”他摇摇头，开门进入客厅。
　　说是客厅，但其实还没有一些贵族家的阳台大。三步见方的空间里，只能摆下三张软凳与一张方桌，而侧面就是被灶台隔开的厨房区，整个布局十分紧凑。辛特维斯走到一张软凳旁坐下，随手从一旁的报纸堆里抽出了一张，开始阅读起来。虽然是已经阅读过的新闻，但当下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只能重新看看老故事。
　　不得不说，《花卉报》很明白它的读者们想看什么。作为一份面向中低层消费者的报纸，它准确地把握住了这个收入段的人那种，虽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的状况，把握住了他们当中部分人急切地想获得自我认可的心理。除了要事新闻以外，这上面刊登的大部分都是些荒唐可笑的人与事，用以满足目标读者潜意识中的急需满足的优越感。例如这一期，他们花了相当大的篇幅记述了这样一个人，他坚信这个星球是平的，太阳和月亮都是不祥之物，是从世界的尽头——深渊中爬出来的诅咒，太阳让人们依赖上了阳光，没有它就活不下去，而月亮则让人们依赖夜晚，没有夜晚就睡不着觉。于是他四处奔走，到处游说别人加入自己的“一无所有教”，这个教信奉“无无之神”，旨在消灭太阳与月亮，消灭白天和夜晚，让世界完全解放。
　　即便是辛特维斯也很难在这样一个奇葩面前绷住。他起初怀疑这是某个高位者蛊惑的信徒，意图通过完成仪式，让自己的信仰降临世间。可一想到有这么一位高高在上的存在，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低声下气刻意取一个名字叫“无无之神”，还任由自己唯一的信徒把教名起作“一无所有教”，那他得是多么弱小，以至于连一点征兆都不想展现出来？这样弱小的高位，所需要的降临条件却如此困难，恐怕还不等他们去想办法，就被别的降临仪式给挤掉了吧？况且这还是他近乎担忧天塌般不切实际的妄想，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这只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而已，他之所以还在街上肆意奔走，全是因为芙蓉郡的两家精神病院都已经满员。摇了摇头，辛特维斯在心里稍微表达了下自己对这位不幸者的同情，便翻过一页，准备接着阅读下面的内容。
　　不过就在他翻开下一个故事的同时，走廊尽头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穿着睡衣头发散乱的伊丽莎白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打了个呵欠。
　　“早啊白。”辛特维斯笑着问候道。
　　“哈——早——”伊丽莎白似乎真的还没睡醒，呵欠一个接着一个的。
　　“困的话再睡一会儿吧，偶尔九点吃早餐也不算作息不健康。”辛特维斯诚恳地提议。“不行，我还要去集市买羊肉和盐，回来做烤羊肉！要是去晚了，就没有好的肉了。”伊丽莎白倔强地摇了摇头，在这种状态下，她的语言和行为都更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颇有些孩子气。“不要紧，你忘了吗，我们和拉娜太太关系不错，她会帮我们留些好肉直到中午，绝对不会错过。小伊丽莎白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回到卧室里，躺在床上，盖好被子，继续享受她难得的美梦。”辛特维斯声音很轻，很柔和，像是真的在哄一个年幼的妹妹一样。
　　他的这番话似乎确实有一些效果，伊丽莎白虽然朝他翻了个白眼，但最终还是打着呵欠走回了卧室。随着一声清脆的关门声响起，卧室里再没了动静，辛特维斯又听了一会儿，确认里面再无任何杂音传来，这才继续放心的读起报纸来。
　　白的睡眠质量确实有在慢慢变好......记得刚搬过来时，她几乎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连我的闹钟声都能将她吵醒......辛特维斯这么想着，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容。现在好啦，她终于暂时变成以前那个睡不醒的小懒虫了，呵呵，还记得读大学的时候，她明明是女子长跑队长，早上的晨跑却得让自己和副队长塔尼娅一起拽她起床。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怀念啊，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各种意义上的无忧无虑......辛特维斯拿着报纸，却没有心情接着读下去，思绪已经回到了五年，以至于更远之前的日子里。
　　就在他陷入回忆不能自拔时，对面的房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打开，依旧穿着睡衣披着头发的伊丽莎白从里面冲了出来，只不过这次她的眼神十分明亮，显然已经清醒。
　　“几点？现在是几点？”她的语气十分急促。
　　辛特维斯一怔，旋即回复道：“八点一刻，怎么了？”
　　听见辛特维斯的回答，伊丽莎白的表情顿时萎靡了些许，本就斑白的头发显得愈发憔悴。她叹了口气，很有些沮丧地说道：“我忘记和你说了，拉娜太太和她丈夫前天回茶花郡老家去了，据说是因为她父亲身体不好，这段时间店铺都不会开门......”辛特维斯的瞳孔也随着她的叙述逐渐放大：“也就是说......”伊丽莎白点点头：“我们这会儿，可能已经买不到好的羊肉了。”
　　气氛一瞬间有些沉默。伊丽莎白很喜欢烤羊肉，这一点辛特维斯在五岁时就有切身体会。那次有人送了父亲一只上好的羔羊，经过与母亲的仔细商量，他们最终决定把它烤掉。也正是那次，他见证了一位五岁女孩食量的上限。时至今日，他再没见过那般胃口的五岁小女孩，甚至连有那般胃口的正常女性都没见过。
　　所以他也很能体会，听到期待的烤羊肉落空的伊丽莎白，此刻该是何等心情。
　　“......我们先去集市看一看吧，说不定今天的大家都很疲惫，和我们一样，都睡过头了也说不定呢？”辛特维斯尽可能地安慰着伊丽莎白，不过看上去效果不大。伊丽莎白点了点头，沮丧但快速地换好了衣服梳好了头发，而后简单吃了个早餐，便和辛特维斯出了门去。
　　普兰旺卡集市外，两道身影沉默地站立着，色调偏灰。
　　“......拉娜太太的肉铺开门了吗？”伊丽莎白率先问道。“没有......看得出她们走了有一阵子，店铺里都有肉臭味了......”辛特维斯的声音很低，“别的肉铺也只剩些边角料了，那样的肉烤出来，估计我们谁也咬不动。”
　　虽然几乎已是意料之中，但兄妹二人还是不免有些失望。以往集市里的肉类肯定不会这么快便卖完，甚至很多时候，卖完的原因并不是市民有多么热情，而仅仅只是因为商贩们准备的肉量本就很少——来普兰旺卡集市购买食材的人，大多都不怎么有钱。
　　但就在最近，随着《税务新案》的通过，中下层人民的税款有了相当程度的减轻。虽然《新案》里增加了些社会义务与劳动要求，但对于生存是第一要务的他们而言，只要劳动就能吃饱，已经算是非常理想的生活。于是《新案》大受欢迎，人们都在赞颂国王查理曼四世的英明睿智，称他为“人民的君王”，就好像此前查理曼王廷的摇摇欲坠只是一场幻梦。
　　辛特维斯属于中产阶级，对于这份《新案》的感受并没有那么深刻，不过因为偶尔会从朋友那里听到它的优点，故而对它的印象也不错。然而这份印象在他面对着只剩骨头的肉铺，以及妹妹难得失落的脸颊时，突然就有些动摇。
　　“......咱们回去吧，家里应该还有些腌肉和蔬菜，我一会儿做点汤。”伊丽莎白摇了摇头，眼中的遗憾迅速收敛。她不是那些得不到想要东西，就怄气哭闹的娇贵女孩，比起一顿烤羊肉，她更不想让辛特维斯难得的好心情被破坏。“腌肉就是是拉娜太太送给我们的那块，上次用它做汤时，我记得你很是夸赞了它一番。”伊丽莎白微笑着看向辛特维斯，好像已经全不在意烤羊肉的事，“等会儿我再去买点藏红花，家里还剩的有米，正好可以......”“你觉得巴蕾特餐厅怎么样？”“啊？”伊丽莎白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巴蕾特餐厅，就是集叶区新开的那家自助餐厅，我上次听部长说，他们聚餐的时候去吃过，味道非常不错。重点是，他们那里卖烤羊肉。”
　　伊丽莎白的眼睛似乎“唰”地亮了起来。
　　“最近我们和御灵国的关系比较紧张，再加上同流国的领土纠纷，导致许多货物的进口都受到了影响。我从部长那里听说，包括羊肉在内的多种畜牧产品的关税都会上升，所以趁着现在，抓紧享受吧。”
　　伊丽莎白看了看辛特维斯，下意识地想说一句“太贵了”。但看着辛特维斯那张微笑着有如初春的消瘦脸庞，她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最后只轻轻地说了声：
　　“嗯。”
　　辛特维斯一直觉得，如果排除掉那些顶尖的贵族小姐——比如黛丝公主，比如爱丽舍小姐——的话，他的妹妹，即便比起那些上流社会的女士们，也足以称得上淑女。尽管，长期的呓语将她的面容折磨得有些憔悴，尽管，梦中的恐惧将她的金发糟蹋得混进了斑白，但她的气质，她的微笑，都绝对可以媲美一位真正的贵族小姐，对此，辛特维斯一直很有信心。
　　但看着面前这个几乎将羊排抱起来啃的姑娘，他的信心突然地动摇了。
　　“咳，白，慢点吃，这家自助餐厅素质十分优秀，侍者们会及时对将要用完的菜肴进行更换，你可以随时享用到正好的羊排，不用吃得这么急。”辛特维斯看着已在极力克制，却仍给人一种好些天没吃饭感觉的妹妹，有些哭笑不得。“......可它的确很好吃......”咽下口中的羊肉，伊丽莎白看了看眼前的一片羊骨墓场，脸霎时变得通红。辛特维斯笑着摸摸她的头：“没关系，只要别噎着就好。你要是喜欢，以后咱们再来吃。”
　　红着脸点点头，伊丽莎白继续吃起羊肉来，不过这次速度慢了许多。虽然这缓慢的速度又在逐渐加快，不过比起之前，总归好上许多。
　　直到时钟敲响了两声，伊丽莎白和辛特维斯才在侍者震惊的眼神中走出了餐厅。
　　但愿下次不会在门口看见“头发斑白的年轻姑娘与她的男伴不得入内！”的告示。辛特维斯一面在心里嘟囔着，一面看着微微露出满足表情的伊丽莎白，无奈而慰藉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