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商议

　　寂静诗章
　　
　　芙蓉郡，落叶区，水晶花瓣茶餐厅。
　　坐在精致却不奢华的包间中，伊丽莎白表现得有些局促。这是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踏足陌生环境，潜意识中对未知的恐惧让她的双手不自主紧握，连心跳都有些加快。辛特维斯注意到了她的紧张，于是伸出左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尽可能给予她些许安慰。
　　他的行为并非无用，片刻后，伊丽莎白紧紧攥在一起的双手稍稍放松了点。
　　感受到妹妹的状态有所好转，辛特维斯将视线投向对面端坐的爱丽舍，躬身致意：“让您久等了。”爱丽舍微微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伊丽莎白妹妹的身体重要，如果因为我的邀请导致她生病，未免太过意不去。”
　　在爱丽舍客套的期间，辛特维斯大致打量了一下这间包间的布局。墙壁有做不错的修整，墙纸看上去也很新，壁灯和顶灯光线柔和，不至于太强或太暗。尽管地毯稍稍显得有些旧，用餐的长桌也有不少磨损的痕迹，但从总体来看，算是一间还不错的包间。当然这是于他而言，辛特维斯清楚，这种质量的包间和茶餐厅，恐怕并不在爱丽舍的好感名单上。
　　“并非我不想请二位在更好的茶餐厅用餐，只是那些高档茶餐厅的拥有者大多都认识我，如果看见我邀请了两位并非贵族的人士，二位的照片恐怕会立刻被送到我父亲手上。而且水晶花瓣的环境虽然只能算中等，不过它的包间却相当隔音，连那些上层贵族，有要事商量时也偶尔会选择这里，还望两位理解。”爱丽舍看见了他的观察，于是出声解释。
　　不不不，没关系，您别这么客气，您越客气我越慌......辛特维斯尽可能礼貌地笑了笑，旋即令表情归于严肃：“那么，请问您今天邀请我们用餐，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商议呢？”
　　闻言，爱丽舍的表情也变得平静下来。她低头稍稍沉思片刻，而后抬起头，面色有些凝重：“我不想在无谓的试探上面浪费时间，索性就直说了。在你撞破我身份的那天，我便对你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一个普通的工薪职员，竟然会找梅迪克先生诊疗，无论从患病严重程度还是所需诊疗费用来看，这都不是件正常的事。”
　　辛特维斯点点头，心中不免感叹起爱丽舍面面俱到的能力。换做一般人，被撞破身份时大概只会慌乱地一门心思找寻借口，即便再冷静，恐怕也很难如她一样，在思考如何脱身时还能注意到其他疑点，即便它们与她的当务之急并无直接关系。
　　“于是我私下里调查了你与伊丽莎白妹妹——关于这点，之后我会专门道歉——过去的一些经历，并从中发现了不少令我更加惊异的细节。”“不少细节？”辛特维斯感觉背后突然冒出一阵冷汗，他和伊丽莎白的过去是他亲自粉饰的，修改后的结果有多正常他最清楚。可眼前的这位小姐却说，她发现了不少细节？那这是否意味着，他的掩饰其实并不到位，只需要一位有见识的人，就能够轻易窥破？“你不必惊讶，也无需紧张，你的掩饰确实做得很好，如果不是有相当的经验，又对你本人有一定的了解，同时还掌握着神秘的相关知识，我也很难察觉到你们兄妹的不同寻常。”
　　表面上平静地点了点头，辛特维斯却已经准备好随时启动凝滞，以带着妹妹跑路。即便后续要面对一整个贵族阶层的追击，也总比被当场拿下要好。毕竟，在花锦之国，拥有这样“职能”的人和异物的待遇没什么两样。
　　“你真的不用紧张。”爱丽舍的声音里夹带着些许无奈，“如果我真的想逮捕你或伤害你，这会儿和你谈话的就应该是噬物花的执行官，而不是我。”
　　她的十指于面前交叉，辛特维斯因此难以辨别她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对坚定的眼睛。“我此次与你们商议，就是想向你们发出一个邀请——我想邀请你们两位，加入我所组建的神秘应对组织！”
　　有那么一个瞬间，包间里的空气彻底地凝固了。
　　啥？神秘应对组织？现在的贵族小姐都玩这么大的吗！辛特维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至于他忍不住瞄了一眼伊丽莎白，发现她也是一脸震惊。要知道，在花锦之国，凡是未得到官方许可，哪怕只是接触神秘相关事物，都会被终身监禁甚至直接枪决，更毋论组建并运营一个相关组织了！这虽然不被写在法律之中，但以爱丽舍小姐的见识，辛特维斯相信她不可能不知道。也就是说，这位大小姐是在玩火，玩的还是团熊熊大火，刚猛烈焰！
　　“你......您是认真的？您父亲知道这事吗？”辛特维斯发出了标准的“对熊孩子”提问句式。“当然。”爱丽舍却依旧平静，语气里听不出波动，“我父亲并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一年之前我就已被彻底禁足。”
　　听见爱丽舍如此沉着的回答，辛特维斯震撼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许。这么看，爱丽舍小姐似乎并不是一时起意，她的这个组织竟然或许已经成立了一年？而且她的父亲还不知道此事，不仅没有给予帮助，反倒还是最大的阻力之一？辛特维斯暗暗打量着眼前这位冷静睿智的小姐，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名为爱丽舍·莱特的她。
　　“我为什么要加入你的组织？这于我似乎并无必要，也无好处。”沉思片刻，辛特维斯提出疑问。“我的组织已有一定的底蕴，在未来如果你在神秘方面有什么需要的物品或知识，组织成员都可以尽量为你寻找，这对于你掌控能力避免疯狂有相当的帮助。同时，因为我对高层制度以及潜规则相当熟悉，人脉和关系也还算深厚，如果你或伊丽莎白妹妹的身份面临暴露的风险，可以向我求助，我会将风险与后果降到最低。并且，倘若你们在日常生活中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向组织提出需求，我们都会尽量予以帮助。”
　　啧啧，真不愧是站在社会顶层的人，这样高价值的承诺，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像不要花瓣似的......心里悄悄感慨了一句，辛特维斯接着提问：“能请您说一说具体的帮助吗，呃，主要是神秘方面的。”“我的组织能提供的帮助很多，我挑一些你可能感兴趣的说吧。我们掌握着‘异物清单’的基本资料以及其中23种异物的详细信息；同时，我们拥有一具‘时间遗骸’，可以让你在一定程度上感受‘时间’作为‘事象’的存在。我们还有许多其他有价值的物品，但在你确认加入我们并积累足够功勋之前，我不能向你透露更多。”
　　辛特维斯陷入了沉默。事实上，他确实也有在考虑是否要寻找一个神秘组织加入的问题。仅靠他自己，大概率没法在五年内就获得与猎犬对抗的资格，如果有一个靠谱且具有实力的神秘组织帮助，他的希望无疑会大上许多。而爱丽舍的这个邀请正迎上了他最渴求的点，他需要对异物清单有更多的了解，那具时间遗骸也能帮助他更好地熟悉“凝滞”与“移象”......当然，这么做的风险也相当大，且不论组织内部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单是来自官方的压力就足以让他寸步难行。
　　如果爱丽舍没有撒谎，那么这个组织的稳定性与潜力姑且还是可以相信的......她需要撒谎骗我的动机是什么？对我或者伊丽莎白的看重？佯装诚实，其实组织还在规划中，成员有一个算一个？还是说她已经涉入疯狂，准备将疑似神明选定的祭品伊丽莎白奉上，换取恩赐？......大量可能从辛特维斯脑中划过，每一个都有些可信度，又每一个都显得荒谬，让他一时难以做出决断。
　　“你不必急着现在就做出回答，那样的决定反倒让我觉得草率。你可以回家之后与伊丽莎白妹妹仔细讨论，等你们得出最终的答案后，再回复我也不迟。至于怎么找到我，直到被抓回去之前，我都会在档案室做好管理员的工作。你也可以用这张信纸联系我，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说着，她递过一张看似普通的黄色信纸。
　　随着爱丽舍的声音落下，包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除了伊丽莎白时不时会偷偷瞄一眼哥哥外，辛特维斯和爱丽舍分别保持着低头与注视对方的动作，如同凝滞一般毫无动静。
　　“如果，真的出现了将要倾覆这个组织，甚至这个国家的危机，你们能给予的帮助，能到什么程度？”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然而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却并非辛特维斯，而是伊丽莎白。
　　“在不保证你们能以原身份存活的前提下，保证你们的生命不灭。”
　　爱丽舍的回答几乎是瞬间的。
　　辛特维斯与伊丽莎白似乎从她的回答里听出了什么，眼中先是掠过一丝诧异，旋即浮现出思索与沉重的光。
　　又过了片刻，辛特维斯似是终于想通了什么，表情微微放松了些许。他收好信纸，站起身，向着爱丽舍微微躬身：“爱丽舍小姐的诚意，我们确实地体会到了，我谨代表我们兄妹二人，为之前的怀疑与试探道歉。”
　　伊丽莎白也跟着站起身，提起裙摆行了屈膝礼。
　　“不用客气，我也要为我此前的私自调查和追踪向你们道歉。也请你们二位相信，在得到你们的允许前，我绝不会向其他人透露任何调查结果。”爱丽舍同样起身，行了贵族的标准礼仪。
　　气氛逐渐融洽，双方客套完毕之后便分别落座，话题暂时转向了晚餐内容的选择上。爱丽舍表示因为需要避免被追查行踪的缘故，她没有提前预定，所以今天无法享用到厨师长套餐和隐藏菜单，并为之致歉。辛特维斯当然表示自己二人完全不介意，并将菜单的具体选择权交给了爱丽舍。伊丽莎白并没有参与到餐点的讨论中，她对社会生活的所知并不丰富，在辛特维斯离家时，她都会尽量待在公寓里，避免被危险的未知侵害。于是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时不时稍稍打量一下对面的爱丽舍，独自思考着些什么。
　　然而就在某个瞬间，伊丽莎白感觉自己的双眼突然刺痛起来，仿佛针扎一般的锐痛从眼球后面传来，疼得她甚至感觉双眼快要蹦出眼眶。视野在一瞬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她看见了无数个不属于当下场景的碎片正在尖叫着挤进她的眼中，哀嚎着嘶鸣着要在她的视界里强行拼凑出一幅画面。理智一瞬间仿佛要炸开，伊丽莎白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像是长出了无数条蠕动的触手，正在肆意舒展，想要钻进她的脑子里，再从她的耳朵，口腔，鼻孔，甚至眼眶中嬉笑着钻出来。她张开嘴想要叫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驱使意志想要运动身体，却连一根小指都活动不了。她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乱流逐渐粘合拼接，胶体般的东西互相吞噬溶解，变成一张令她的理智分崩离析的画卷。
　　在这幅画卷中，用餐的方桌不见了，四面的墙壁不见了，甚至连身旁的辛特维斯也不见了。凶恶，疯狂，堕落的浊雾在其中肆意穿梭，除了爱丽舍的身边，它们无所不至。
　　爱丽舍？
　　伊丽莎白理智的崩溃出现了片刻的停滞。她竭力透过雾气看向肮脏昏暗的视野尽头，那里坐着一道纯白的人影，一道似乎远在未来，远在穹顶之上的纯白人影。仿佛有什么正在她的眼前汇流，而她无法确实理解，只能粗略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更加丰富，更加庞大的存在正于那道身影之上凝聚。
　　而后，她的视野开始净化。
　　身体一个激灵，伊丽莎白仰面靠在了椅背上，紧闭的眼眸中溢出两道并不存在的热流。
　　辛特维斯心头一颤，忙扶住了伊丽莎白的肩，将她抱在自己怀中：“白，怎么了！还听得清我说话吗？听得清吗？”方桌那边，爱丽舍也面色凝重地迅速站起，就要摇铃叫服务员进来。
　　然而他们的动作都被伊丽莎白的摆手打断了。
　　她虚弱地睁开眼，用不知何种意味的目光看向了面露疑惑的爱丽舍。
　　“白色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