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对峙”

　　寂静诗章
　　
　　“下午好，莱特小姐。”
　　爱丽舍的眉头微微一皱，不着痕迹地朝门外扫视一眼后，她有些不悦地开口道：“维斯，我应该和你说过不下五次，叫我爱丽舍就好。我父亲最近已经隐约察觉到我并没有在莱特家的企业里工作，你这是存心想让我被抓回去吗？”
　　辛特维斯尴尬地笑了笑，面露歉意：“抱歉，是我疏忽了。不过您也得理解，不是谁都能在得知，自己平时随意取笑的同事竟然是位公爵千金时，还依然保持平常心的。”
　　他知道爱丽舍的身份也是最近的事，两个月前他带着伊丽莎白去医院检查时，正巧在首席医师梅迪克先生的会客室里碰见了完全形态的莱特小姐。彼时的她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的翡翠金冠，身着细绣柔和的丝绸长裙，耳垂下面悬挂着两枚精致的钻石耳坠，脖子上戴着一条金丝悬挂的红眼石项链与一条造型精美的银制精雕项链，双手连同小臂还被绣上了精致花纹的轻纱手套覆盖，能形容她的只有光彩照人这个词。
　　有那么一瞬间，辛特维斯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人，而对面小姐那毫无波澜的眼神与表情也似乎证明了这个怀疑——如果不是梅迪克先生突然进来，一面看体检单一面说“小爱丽舍呀，你打算在那个邮递公司玩到什么时候”的话。
　　爱丽舍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辛特维斯，心里也是默默地叹了口气。不过表面上，她还是如平常一般问道：“备份的档案都整理好了吗？”“嗯，都分好类装订完成了。”辛特维斯点点头。得到答复，爱丽舍便从一旁的钥匙架上取下一串钥匙，仔细分辨片刻后，她挑出一把钥匙，拎着它将钥匙串递给辛特维斯：“E区11号保险柜。”
　　与一般档案不同，这些备份档案主要用于应对突发事件，因此不会像普通文档那样摆放在档案架上便于存取，而是会封存入保险柜中。
　　辛特维斯从手推车中将档案夹挨个取出，当着爱丽舍的面将它们依次用封条封好，而后才重新将它们装入手推车，朝里面的保险柜走去。
　　“等下。”在辛特维斯就要完全远去时，爱丽舍突然叫住了他。
　　“你今天晚上有事吗？如果没事的话，可以邀请你共用晚餐吗？我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不得不说这是一句极具诱惑力的话语，如果换个人在这里，恐怕立刻就答应了。爱丽舍小姐主动邀请共进晚餐，这是多少贵族亲吻地面都求不来的好事，何况他们这些平民？即便他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他们又要付出什么代价，这些人也一定会趋之若鹜，只因那是爱丽舍小姐的邀请。
　　但辛特维斯一瞬间犹豫了。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与位置，也明白自己没有任何能够被爱丽舍小姐邀请的理由，在这种前提下，她突然的提案便显得有些异常了。商议？有什么是需要和我商议的？难不成是什么听取中低层人民意见的探访？有可能，这与她在邮递公司工作的行为能够对上......可从之前的事情来看，她在邮递公司任职应该纯粹是出于个人意愿，与政治目的关系似乎不大......或者是要收购邮递公司，提前在公司中层干部中拉拢帮手？不排除这种可能，不过按爱丽舍小姐以往的行事作风，她似乎不太会干得出这种事？在商界，她名下的公司企业也没有做出过于贪婪的行为，横向对比而言算是温和的......不能掉以轻心，再温和也是于商人贵族而言，对底层的劳工来说，他们都是恐怖的吸血鬼！辛特维斯的心中迅速掠过一系列判断与念头，以至于在原地怔住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爱丽舍的话。
　　“你在思考我到底有什么目的，是吗？”爱丽舍的声音将辛特维斯从沉思中惊醒。他尽量自然地露出笑容，有些无奈地说：“这可是‘皇冠上的佩花’爱丽舍小姐的邀请，我这种没什么特点的普通平民，当然只能多想一些了。”
　　微微摇了摇头，爱丽舍有些低沉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你以后不要称呼我那个绰号，我不喜欢它，它让我觉得我只是某个人某样事物的附庸，而非一个独立的人。”旋即不待辛特维斯做出回复，她重新抬起头，朝着辛特维斯温婉地笑了笑：“不过你不用太过贬低自己，在我看来，你至少比百分之七十的贵族都要优秀，都要有益于这个国家。”
　　“我的邀请十分诚挚，我个人也非常希望你能前来。”
　　“可......好吗？”
　　带着肉香的水汽从炖锅与锅盖的缝隙间升腾而出，让整个客厅都充满了浓郁的香味。昂赛特家的房屋格局是客厅兼用做餐厅，并与厨房连体，中间以灶台隔开的设计，辛特维斯对此不是很喜欢，但伊丽莎白却很满意——她不喜欢被分割过多的空间，那意味着被墙壁和门隔断的不可见，意味着危险的未知。
　　闹钟的声音响起，正在切着胡萝卜的伊丽莎白连忙放下手中的刀具，一面揭开炖锅的锅盖，一面将切好的番茄下进锅中，而后盖好盖子继续炖煮。顺带着，她看了一眼闹钟，知晓时间已经走到了六点。
　　辛特维斯就要回来了。她这么想着，感觉心情略略好上了几分，以至于切胡萝卜时都不自主地哼起了歌。
　　然而下一刻，她听见了敲门声。
　　报童？他们应该不会在晚饭时间来呀......这个月的燃料费，水费，电费也都交过了，会是谁......她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赫然是辛特维斯。
　　伊丽莎白眼中稍稍绽放出些许光彩，然而还不待她露出笑容，她便看见了辛特维斯脸上的无奈和紧张，与一旁站着的优雅女士。
　　“莱，莱特小姐？”伊丽莎白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位花锦之国上流社会的顶层人物，会突然出现在她家这间普通公寓的门口。
　　爱丽舍笑了笑，向她伸出右手。“叫我爱丽舍就好。好久不见，伊丽莎白妹妹。事情是这样，我今天邀请了你哥哥共用晚餐，可他说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家。权衡之下，我便提议也邀请你一起，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
　　脑袋一瞬间懵了懵，伊丽莎白看了看辛特维斯，又看了看微笑着的爱丽舍，仿佛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于是她的双眼开始快速眨动，甚至忘记了回握爱丽舍伸出的手。
　　蒸汽机车上，三个人相对无言，气氛沉闷中带着些许尴尬。
　　此刻，伊丽莎白有很多疑问，以至于她真想现在就拉住辛特维斯问个清楚。她很难相信，不过是因为两个月前碰巧撞破了爱丽舍小姐的身份，她哥哥就能和这位最高贵的花卉擦出什么火花，以至于短短两个月时间，就从一般程度的朋友迅速成为某种关系。她更难相信，这位眼界宽广，连王子都未必能入得了她眼的爱丽舍小姐，居然会看上她家这个平平无奇，衣服乱扔，粗枝大叶，怪话一摞，考试基本压线过，除了大学学的一点管理知识外基本啥也不会，不知道打理形象，没有高雅审美，不懂音乐艺术，更不懂女孩子到底在想什么的邋遢哥哥。
　　但当下这样的情况，她也不好开口，毕竟对面的爱丽舍小姐依旧优雅不惊地端坐着，一言不发，如果她在这边和哥哥交头接耳，未免显得过于不尊重且没有礼貌。
　　她不知道，辛特维斯此时真的很想她开口问自己两句。
　　别啊！老妹你倒是说点什么啊！你的眼神，你的表情，包括你刚才下楼那僵硬的动作，都在向我表示你很好奇啊！你好奇你就赶紧问问我啊！你哥哥我又不是那种开不起玩笑的人，就算是假的——好像确实是假的，我和爱丽舍小姐之间确实没有什么绯色关系——我也不会凶你对吧！就这样都不说话，主动权全都在爱丽舍小姐那边，这对咱们很不利啊！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辛特维斯也清楚，她确实没有道理开口向自己提问，这是对对面贵族小姐的不尊重。可如果任由气氛这么沉默下去，他和伊丽莎白之间得不到情报的交换，在一会儿的商议中，必然会落入下风，甚至很有可能出现跨频次交流的情况。然而即便意识到了这点，辛特维斯也无可奈何，毕竟就算他们这边强行交流，爱丽舍也完全可以问一句“请问你们在讨论什么，我能听一听吗？”。到时候说实话也不是编理由也不是，只会让他们的处境更加被动。
　　暗暗地在心中叹了口气，辛特维斯明白，这就是社会地位与身份带来的压制力。爱丽舍·莱特虽然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但辛特维斯能看见她背后的公爵宅邸，大皇宫，以及数不清的贵族盟友和商界伙伴。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难以接受，他清楚，合理地运用手中的资源是理所应当的事，虽然的确不公平，但却是无可争议的现实。就像是公鸡啄食蚯蚓，你可以说这场对抗不公平，可你无权要求公鸡不用爪，不用喙，这同样是荒谬的。
　　而很明显，在上流社会中游刃有余的爱丽舍小姐十分清楚自身的优势，更清楚如何利用这份优势。她选择了最简洁却也最有效的方式，那就是维持这片沉默，便能最大程度地限制他们兄妹。
　　真是相当精明的做法，不愧是爱丽舍小姐。辛特维斯的手微微紧握。
　　他也不知道，精明的爱丽舍小姐此时真的很想他们兄妹俩谁说点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种气氛啊？是我表现得还不够平易近人吗？可，可最基本的礼仪和礼貌是必要的，我总不能像别的女职员那样，用比蒸汽引擎还响的声音喊一句“维斯，走，晚上吃个饭！”吧？虽然我身上的头衔是多了点，可你们俩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呀，我可是特意调查清楚了的！连“异物清单”上序列号前十的异物你们都能应对，不至于这么忌惮我一个普通人吧？唉，失策失策，没想到世俗头衔的压力竟然大到这种程度，连昂赛特兄妹这样的奇异人士都如此警惕，当真应了那句“人类最大的敌人是人类本身”啊......
　　辛特维斯和伊丽莎白不知道的是，看上去已经二十七岁的爱丽舍真实年龄其实刚满二十，之所以打扮得如此老气是为了尽可能藏匿自身。也就是说，她的内心其实还是个大姑娘，虽然在上流社会的大染缸里泡了不少年月，但这并未污染她的灵魂，只是带给了她应付场面的经验与阅历。她此次发出的邀请的确充满诚意，她的动机也确实来自个人，只不过这些是她说不出口的，至少不该在车上说。所以，她也只能维持着那份优雅与从容，与兄妹二人继续“对峙”下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蒸汽机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到了！”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伊丽莎白似乎从爱丽舍小姐的声音里听出了一分畅快。她看见黑发黑瞳的优雅小姐轻快地走出车厢，舒了口气，微笑着向他们招手。
　　“我们也走吧。”
　　辛特维斯的声音传来，消散了伊丽莎白心中最后的迟疑。她点点头，握住辛特维斯的手，与他一起迈出了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