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辛特维斯·昂赛特

　　寂静诗章
　　章一·辛特维斯·昂赛特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凝固不化的黑暗。
　　他背着她在这片黑暗里奔跑着，每迈出一步都要承受剧烈的痛苦，好似在胶状的硫酸中前进，令他小腿的肌肉不住地颤抖。
　　但他不能停下，一旦停下，那只凶残诡异的生物就会找到他们，找到她。她的状态已经差到极点，心跳，呼吸，连同他们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都近乎消失，她已经承受不了再一次的遇袭了。
　　繁重杂乱的低吟声再次在耳边响起，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也在逐渐被磨灭。他感到无助，感到绝望，却只能一边嘶吼着，一边继续着无意义的奔跑。危险的感觉越来越近，诡异的疯狂正在朝他们露出獠牙，丑陋的怪异已经来到了他们身边，但他无能为力。
　　在他的神智完全崩毁的前一刹，黑暗中似是有光飘落。
　　而后，万象俱静。
　　
　　耳边响起微小的闹钟声，辛特维斯从睡梦中醒来。
　　双手搓了搓脸，他在床上又微微躺了两三分钟，然后猛地坐起。
　　此时外面的天还没有亮，机械闹钟的时间也才显示到六点三刻，这似乎本应是个大部分人都还在安眠的时刻，可辛特维斯已经穿好衣服，开始洗漱了。没办法，他的住处离公司实在太远，仅在公车上就要花费一个半小时，而后他的工作还要求他必须提前整理好各类档案，以便其他部门的职员在上班时可以立刻调取到需要的信息，这使得他只能早早就起床出门。伊丽莎白不止一次地游说过他，让他把住处换到公司附近，这样可以为他每天节约出一个半小时的睡眠时间与一个半小时的自由时间，让他不必那么辛苦。但这个提案屡屡被他否决，理由是伊丽莎白的身体状况——他们现在的住处距离花锦之国国家医院只有不到20分钟的脚程。
　　小心翼翼地将牙刷放回杯中，辛特维斯用尽可能小的水流打湿了毛巾，用它大致地抹了两下脸。冷水的刺激令他的精神略略振奋了些，辛特维斯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微微有些凝结。
　　他看见自己的瞳孔中，有着两片雪花正在轻轻飞舞。
　　虽然这个异象已经伴随了他近五年，他深深知道，就他目前的经历中完全没有哪一项特殊到可以撼动这片小小雪花，那些被灌输的知识让他明白，在他所能接触到的未知事象中，恐怕不会有任何一件有能力影响到它，哪怕他因诡异而身亡，这片雪花都不会有半点改变。除非这个世界彻底恢复正常，那虚无的高位上不再有任何变动传来，或许一切才会变得同以前一样。
　　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闹钟忽地震动了一下，这是七点整的报时。
　　叹了口气，辛特维斯不再感伤。将毛巾放在架上，他披好外套，拿起手提包。在看了看妹妹的房门，确认她应该依旧在安睡后，他打开大门，悄悄离开了家。
　　
　　公车自顾自地行驶着，辛特维斯靠在座位边的挡板上，没什么精神地看着车外昏暗的建筑们。车上其余的人大多也是这样，他们缩在自己大衣里，闭着眼皱着眉头，面色憔悴。在这花锦之国的首都芙蓉郡，不是每个人都能纵情享受它的华丽与奢靡，不如说，更多的人们只是为了活下去，才在这座都市里拼尽全力。
　　有人在高档餐厅里优雅地切着牛排，就有人在厨房后门的街道翻找着扔掉的花椰菜，这座城市从来不只有光鲜亮丽。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有这么多“死棋”接二连三地诞生吧。在这个信仰并不成为主流的国家里，各类教会的地位和权力小得可怜，维持自身运转已是不易，哪还有余力帮助信众解决生计问题？于是，比起信仰那些或许并不存在的虚无神明，更多的人还是倾向于一些没有条规无需祭礼的地摊神。反正什么神啊鬼啊的都是假的，既然只是图个心安，不如找个不花钱的主，他们大概都是这么想的吧。
　　要真是假的就好了。辛特维斯摇了摇头，在地铁到站的提示音中起身。
　　
　　放下手提包，辛特维斯看着桌上摆放的大堆文件，默不作声地拉开椅子坐下。
　　“早啊维斯。”奥翡丽打着呵欠从他旁边路过，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早。”辛特维斯从手提包里拿出昨晚整理好的档案，将它们放在了桌上的仅余的空位处。旋即他向四周看了看，发现办公室里似乎还没有别人。“今天居然这么早？你不是一贯坚持踩点上下班的吗？”他有些奇怪地看向正抿着咖啡的奥翡丽。要知道，在他们档案部，奥翡丽·尤克里里女士那“九五整小姐”的大名一直是广为传唱。每一天，她一定是最后一个喊“早上好”，也是第一个喊“明天见”的职员。连部长都曾开玩笑说，“如果你看见五点后的办公室里还有尤克里里小姐的身影，那一定是她的鞋底被口香糖粘住了。”
　　“怎么，我就不能积极一天吗？”奥翡丽冲着他翻了个白眼，旋即有些疑惑地往他这边凑过来，“诶对了，我记得维斯你是住在拾叶区的对吧？”“嗯？”辛特维斯看见那张稍带着些黑眼圈的狡黠脸庞迅速靠近，不禁有些戒备了起来，“你打算干什么？我妹妹可在家里，你别妄图对我动手动脚。”“切，谁看得上你啊？这瘦胳膊瘦腿的，本小姐喜欢强壮，有气势的男士。”奥翡丽轻哼了一声，“我是问那件事啊，就那个，那场所谓的十二辆蒸汽机车连续追尾的大车祸，你应该知道吧？就在你们拾叶区发生的。”
　　其实当奥翡丽开口确认自己住址时，辛特维斯就大概猜到了她想问什么。“嗯，知道，不过听说没有人员伤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手上开始分类文件，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喂，你这也太冷血了吧？”“总不能让我一脸悲戚涕泪横流吧？我都放弃早饭以示哀悼了。”辛特维斯回敬了一个白眼，“所以你今天早上来这么早到底是吹的哪阵风？我可不相信第一大懒人九五整小姐会无缘无故这么勤快，难不成是工作又没做完？”他着重强调了“第一大懒人”这几个字。
　　原本还想拉着辛特维斯聊聊车祸的奥翡丽一听这话，注意力立刻跑偏了：“我哪里懒了？我那叫规律生活！而且什么叫我‘又没做完’？本小姐什么时候做不完工作过！你昨晚的表格还是本小姐帮你做的，就你那龟爬效率，还好意思说我做不完？”
　　脑子里霎时被还算好听但吵闹无比的声音充满，辛特维斯稍稍松了口气。只要奥翡丽发起牢骚来，一时半会儿她的注意力就不会回到那起有不少疑点的车祸上了。等她重新想起来的时候，估计已经是上班时间，她再想询问，也得等到中午才有机会。不过她肯定会去楼下买甜点，等她抢完布丁和苹果派回来，自己早就混入食堂的茫茫人海中，再也找不到了。至于下班过后嘛......他不觉得三分钟热度的奥翡丽还能记得向他提问，这会儿的她脑子里应该只容得下商业街。
　　“好啦，尤克里里，别欺负昂赛特了，他怎么说还有副部长的职位呢，有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一下上下级关系。”一个温和而厚重的男声从门口传来。二人循声望去，一个体型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门口，脸上是无奈的笑容。
　　“部长。”两人微微躬身。
　　部长点了点头，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小隔间里。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奥翡丽也没有再继续骚扰辛特维斯。恶狠狠地哼了一声后，她端着咖啡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开始整理文件。
　　随着她的安静，整个办公室逐渐只剩下纸张翻阅与打字机键盘按动的声音。
　　期间，奥翡丽还是没忍住偷偷朝辛特维斯的方向偷偷瞄了一眼，这一瞄不要紧，顿时她又感觉到有一股火从心里冒出来，直烧得她额角青筋暴起。
　　这家伙竟然在打瞌睡！
　　好你个辛特维斯，天天工作搞不完还嘲讽本小姐，我在工作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偷懒？奥翡丽咬牙切齿，连手上敲击键盘的力道都大了几分，直敲得她指尖发红。
　　今天说什么本小姐都不会帮忙的，工作做不完就自己留下做，最好做到明天早上，不，干脆让部长把所有工作都扔给他，让他这星期都留在公司，别回家了！奥翡丽如此诅咒道。
　　远处的辛特维斯依旧双目闭合，似乎睡得很香。
　　
　　有些困难地睁开双眼，辛特维斯看见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
　　一面巨大的琉璃表盘，刻度清晰，却没有尽头。它就那么平摊着，支撑着他水平站立，如同这片空间的大地一样。
　　他站在表盘的中心处，看着脚下辐射出去的刻线，自然地分辨出了它们分别指向的时刻。
　　但很奇怪的，这面表盘上没有时分秒针，且多有伤痕与破损，让原本晶莹清澈的它看上去犹如一片将逝的雪花般脆弱。
　　辛特维斯并未觉得奇怪，自他五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这块表盘的样貌便是如此。五年过去了，它就仿佛被凝滞了一样，既未变好，也没更坏。
　　他环顾了一圈，除他以外，这里再无任何活动的事象。倘若用大地来看待这里，那所能见到的只有彻底的荒芜。
　　甩了甩头，辛特维斯将心中多余的思绪尽数驱逐，而后抬起头，朝着雪蓝色的天空，开口说话。
　　“不知道今天是哪一位？巳时？还是酉时？”
　　他的声音久久回荡在这片空旷之上，像是一圈触不到尽头的涟漪。
　　突然，自表盘之上的某一个尽头处，一个俏皮的少女声音传来。
　　“当然是我！充满活力善解人意的巳时美少女啦！”
　　他转过头去，只见在那浩瀚如宙宇的边缘处，一道淡蓝色的少女轮廓缓缓浮现，静静地漂浮在“巳时”的钟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