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死棋

　　寂静诗章
　　章零·死棋
　　一阵嘈杂的喧闹声音忽地从楼下传来，接着是什么东西碰撞产生的巨响。人群的尖叫，机车的蒸汽，各种各样纷乱的噪音如泄洪般从打开的窗户挤进屋内，让得辛特维斯的眉头狠狠地皱了皱。
　　“发生什么事了？”正在切着土豆的伊丽莎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手下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批形状诡异的马铃薯块。她轻轻咳嗽了两声，有些虚弱地按了按太阳穴，将目光投向正看着窗外的哥哥。
　　“没什么，楼下出了场车祸。”辛特维斯轻轻瞄了一眼，便立即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锅里的鸡肉。“最近车祸还真是多呢，这两个星期光我知道的都有不下五起了，你上班的时候可得多小心点。”声音只出现了片刻便消失了，伊丽莎白便收回了按着太阳穴的手，一面继续切着土豆，一面叮嘱辛特维斯道。“知道啦，你可是每天都要说三四次，咱妈都没你这么操心。”辛特维斯往锅里加了些水，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再说了，我每天都是坐公车上班的，这东西又笨重又迟缓，不像这些小型蒸汽机车那么危险，你就放心吧。”
　　嘴角因为辛特维斯的刻意浮夸而微微上扬，伊丽莎白的眼中的光却有些黯淡。“其实我们也可以住到你的公司那里去的，那边的房租比这里便宜，也方便你上下班，比起这里要好上......”“咱们应该说好了不讲这个。”辛特维斯没有回头，伊丽莎白也就看不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可是，你每天都要上班跑往返，这实在太辛苦了。我去医院也不过一个星期一次，就因为这个租一套医院附近的公寓，实在没有必要。”伊丽莎白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到得最后甚至都停了下来。“有，很有必要。一周一次不过是例行检查，倘若你某个晚上突然感觉到身体不适，该怎么办？凌晨没有公车，计程机车不知道多久才能等来一辆，中间十多站路，我要怎么把我的妹妹及时送到医院？”
　　伊丽莎白还想接着说些什么，但还不待她开口，辛特维斯便冲着她摆了摆手：“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小伊丽莎白就死了这条心吧。”
　　眨了眨眼，伊丽莎白最终没有再出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之后，她继续有节奏地切起了土豆。一时间，屋里恢复了沉默，安静得能听见二人彼此的鼻息。
　　但突然地，辛特维斯抬起了头，瞳孔中，一片雪花轻轻飘落。
　　
　　威尔看着眼前正摆出扑击姿势的血红生物，表情凝重得几乎能渗出水来。
　　“队长！”一名身着蒸汽护甲的队员迅速跑到他的身旁，有些沉重地说道：“暂时查明不了这只异物的来源，只能粗略分析这可能是只“使命者”类异物，暂未表现出精神层面的性质，危险等级暂定为C级。”
　　威尔并没有对他的汇报做出任何回应，只是专注地盯着面前被报废的机车与重盾围住的生物。
　　“群众疏散情况。”好片刻后，他方才开口。“街上的群众疏散了约有一半，但在建筑中的......我们暂时没有通知。”说到最后，队员的声音逐渐变得低沉，似乎有些底气不足。“你没有做错。因为一只C级异物，就让普通民众接触到这个领域，不明智。”威尔的语气里有些莫名的意味，“可他们还是看见了。”“是。”队员看了看附近尚未撤离，正探着头往这面看的人群，又看了看那些高楼上，正贴在窗户前奋力往下瞧的脑袋，有些复杂地回应道。“这次的善后工作，只怕又是难上加难了。这么多人的直接目击，可不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威尔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他们对话时，那只血红生物凶猛地发起了几次冲击。然而每一次，它都被那些犹如铁塔般喷涌着磅礴蒸汽的特殊重盾给阻挡住了，撞击换来的只是它一次又一次的狼狈滚回，却始终突破不了这层包围圈。
　　“骨骼很脆弱，肌肉力量却很强，不能承受撞击，更不能跳跃。”
　　仔细观察着眼前的生物，威尔作出了如下判断。
　　这样一只纯物理“使命者”的威胁性的确不大，只需要用重型装甲围困住，再乱枪打死就行了。如若不是“花卉园”那边传来命令，要求捕捉这只异物的活体，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将它击杀。
　　不过即便是捕捉似乎也不算太难，目前队员们正在缩小包围圈，一步步限制这只生物的运动方式，看上去很快就能用盾把它彻底压制，而后只要把它装进捕捉舱里，任务就算完成了。
　　然而就在那么一个瞬间，那只血红生物突然昂起身子，形若口器的部位向上张开成六瓣，犹如一朵滴血的大花。
　　威尔心头一颤。
　　“所有人，打开静音！”
　　耳边传来威尔急促凝重的命令，在场的所有队员立刻拨动了耳罩的隔音钮。而就在他们坠入沉寂的下一刻，一圈粉末状的红芒自那朵血盆花朵中，骤然扩散。
　　太快了，红色粉尘的速度太快了，在队员们反应过来之前，那圈东西就已经来到了他们眼前。还不待他们心中生出任何情绪，红色粉尘便穿过了他们的大脑，霎时，每一个队员都听见耳罩本身发出了滋滋的诡异声响，像是蒸汽管道爆裂的杂音在大脑中上蹿下跳，令得即便是受过严苛训练的他们都不禁感到头疼欲裂。
　　威尔也同样听见了这声音，但他没有像其他队员那样，被这声音夺去了心神僵在原地。他强忍着不适向四周看去，期望着预想中的情况不要发生。
　　但很遗憾，既然这个情况出现在他需要期望不发生的预想中，那么它发生的概率，当然是很高的。
　　腥红的粉尘席卷而过，不止波及了周围的队员，也一直扩散到了附近尚未疏散的民众处。遭受到红色粉尘侵染的人先是身体陡然一僵，旋即，一种病态的红色瞬间填充了他们的双眼，而后更是从他们的眼眶中溢了出来，如同两道血泪一般狰狞可怖。出现这种症状的人们顿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与咆哮，他们的身躯纷纷弓起，整个背部如同煮沸的开水一般蠕动起来，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就要破肉而出那样，令人作呕。
　　这，这不是“使命者”，这分明是一只“收成者”，还是一只拥有精神性质的“收成者”！威尔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虽然异物的种类不与危险度直接相关，但就实际情况而言，“收成者”的平均危险度要比“使命者”高上一个等级不止！
　　也就是说，眼前这只异物，很可能达到了B+，甚至A的危险等级！
　　这已经不是他们一支“针叶”队伍能够应付的！
　　而且，当下还有更大的问题——那些被污染的民众。他们全都是急性异变，如果不尽快处理，只需一分钟不到就会悉数变为那只“收成者”的族群，那简直是场灾难！
　　但威尔没有办法。他只是一支应对小队的队长，要让异变的人类恢复正常需要“花卉园”的针剂，他可没有那种东西。
　　他转头看了看因为脑部的剧痛而与异物陷入苦战的队员们，又转头看了看濒临异变边缘的人们，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束手无策了。
　　威尔的笑容凝固了。
　　不，不能这么说，应该说，威尔的笑容，凝滞了。
　　不只是他的笑容，他整个人的动作都凝滞了。眼睛不再眨动，手指微微的颤抖也不再发生，甚至连胸膛的起伏也全然不见。
　　周围的一切也全部凝滞了，“收成者”保持着张开口器朝四周撕咬的姿势，周围的队员将重盾死死抵住，保持着拼尽全力的状态。在他们附近，火焰的升腾停止了，这种始终跃动着，不会有一刻停歇的现象，现在像是被拍进了相片一样静止在那里。远处，正在异变的人群保持着各种狰狞的动作，有的人甚至仅有脚尖触地，看上去颇为奇异与恐怖。
　　偌大的世界里，竟再无任何活动的事象。
　　除了他。
　　辛特维斯从十二楼的窗户缓缓飘落而下。“凝滞”与“时间高位”的时间停止不同，它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停止，不仅能凝滞时间坐标的改变，也能够停下正在运作的规则。所以他无视了重力的束缚，以这样一种轻羽飘落的方式下了楼来。
　　他看向那只张牙舞爪的异物，眉宇间掠过一丝阴霾。
　　“‘传道士。’”他想起被告知这个任务时，她们对这只生物的称呼。
　　“连首都芙蓉郡都出现‘死棋’了吗？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右手轻轻摩挲着着下巴，辛特维斯的表情变得有些沉郁。
　　那个小队长只知道这是一只危险等级颇高的异物，但他似乎并不清楚它具体的信息。这也并不奇怪，如果没有与那个淡蓝色长发的人形女子样生物进行交易，他也不会知道这些信息，甚至连异物的存在都不会知晓。毕竟他原本只是个普通人，处在特殊应对部队“噬物花”的保护下，被他的祖国花锦之国封锁了一切关于超自然事象的信息，他理应什么都不知道。
　　但那只是假设，自他完成了那项交易，将他的妹妹从“猎犬”的追击中救了下来之后，这些就由不得他不知道了。
　　辛特维斯轻轻滑到这只狰狞的生物跟前，仔细地打量起它完全张开的六瓣口器。
　　片刻后，他缓缓合上双眼，呼出一道悠长的叹息。
　　那六瓣口器里有着牙齿，并且，是人类的臼齿。
　　果然，是“死棋”。迷失于无法理解之知识，崩溃于无法承受之重量，致使自身彻底塌毁的“棋子”，原本是鲜活的“人”的“棋子”。
　　再次叹了口气，辛特维斯睁开眼，瞳孔中是一片呼啸的暴雪。
　　如果有人能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如果是威尔看到它，一定会立刻让队员把枪口对准辛特维斯，然后开枪。
　　“传道士”被切分开了，没有任何外力，没有任何接触，甚至连空气都没有流动，影子都没有改变，那只怪物保持着前扑的动作，身体却一块一块的被分开了，就在辛特维斯的面前。这些部分之间的断口都光滑如镜，哪怕里面有着软性组织也同样如此。它们并没有依照四肢躯干这类规律被分离，而像是被随意切了几刀那样，在空中散成了大小不一的零部件们。
　　这样就彻底破坏了它的精神了。辛特维斯瞳中的暴雪逐渐平复下去，随之而来的是脑中强烈的眩晕感与呕吐感。
　　看来以他现在的能力，要在凝滞状态下再使用“移象”还是有些勉强，以后要多加注意。他看了看四周，被“传道士”影响的人群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动作与状态，就算是辛特维斯也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已无后患。但按照那个女子给他的知识来看，应当如此。
　　他重新飞回到家中，一手握住锅把，一手拿住浮在空中的勺柄。
　　下一刻，声音重新涌入。
　　威尔看见那只令他毫无办法的异物突然在血液迸射中爆炸开来，大大小小的碎块向四周爆射而开，令得队员们纷纷躲进重盾阻挡域内。这是在瞬间发生的事，没有预兆，没有铺垫，就像是有人在它身体里埋了颗炸弹，然后随手引爆了那样突兀。
　　他的思绪一滞，一时没能理解眼前的状况。
　　“队长？”身旁的队员呼唤了他一声，将他从迷茫中拉了回来。
　　“重装组保持阵型，避免异物可能的复生。狙击组寻找那几个飞出去的组织，一旦发现，全力射击，无需报告！特殊组在重装组旁构筑二道防线，并着手对那些组织进行分析！”“是！”“机动组跟我来，要将那些异变的市民全都......”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到，原本正在异变的市民此刻都晕倒在了街上。他们的衣服因为互相拉拽而显得凌乱，身上也有些磕碰与擦伤，但没有一个人呈现出了异物的特征。
　　他们没有异变，或说，他们的异变不知为何，中止了。
　　威尔彻底迷茫了，这么危险的一只异物，与这么棘手的一次事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自然解决了？连“捕叶”，甚至“噬物花瓣”都难以击杀的A级异物，以及一场同样为A级的异物事件，就这么虎头蛇尾地解决了？
　　不知为何，分明是件好事，威尔却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碰撞声与吵嚷声传进屋里，伊丽莎白的目光又被吸引了过去。“情况严重吗？你好像有些费力。”“放心，没什么太大问题。”辛特维斯搅动了几下炖煮的鸡肉，用勺子舀了点汤尝了尝，旋即首次露出了些许笑容。
　　他转过身，向着伊丽莎白伸出手。
　　“鸡肉焖得差不多了，土豆给我吧，老妹。”
　　伊丽莎白也浅浅地笑了，将装着土豆的盘子递了过去。
　　“可别又让我吃生土豆哦，我的冒失老哥。”